卯时细雨初歇,檐角滴下的水珠砸在青石上。林见微端着黑漆食盒踏上石阶,食盒内,描金菊纹碗盛着新煎的紫苏饮,琥珀色的汤液下,碗底散热纹路清晰可见;青玉碟里,松仁糕温润,九蒸九晒的茯苓芯渗出清冽寒香,幽幽地驱散雨后微腥的土气。
推开虚掩的柴门,吱呀一声轻响。屋内光线昏沉,混杂着陈年药草的气息。案头那只粗陶杯,却像被遗忘在数九寒天,昨夜残留的茶汤竟凝满了厚厚一层霜花。
霜晶如同拥有生命,在杯壁上迅速蔓延、扭曲、攀爬,冰纹缠枝绕蔓,倏忽间向内猛烈收束,凝成一个剔透的冰菩提子,悬于杯口之上,缓缓旋转,寒光凛冽。林见微眸光一凝,袖中滑出一柄雕琢药材的细长银刀。刀尖极轻地点向菩提子核心那最细微的一缕霜蕊。
嗤——
一缕极细的金色丝线,带着藤蔓般的生机与血液般的粘稠感,骤然从霜蕊中渗出,闪电般钻入冰核深处。
整个冰菩提猛地一颤,瞬间变得琉璃般澄澈透明。核心处,一个微小的金色莲胎蜷缩着,被那缕金藤血丝惊扰,正不安地、细微地颤动。
林见微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锁住那颤动的莲胎。他无声地吸了口气,移步至铜镜旁。镜钮上系着晏明璃惯用的素纱药包扎带。他小心地捻起带子一端,穿过那枚兀自嗡鸣的冰菩提孔洞,动作精准如穿针引线。绳结尾端,被他无比自然地缠绕上一小缕灰白发丝——星槎崩裂那日,自漫天狼藉中拾得的碎片。
冰菩提坠垂落铜镜前的刹那
“嗯?”一声极轻的疑惑。
晏明璃恰好抬眼。梳妆匣半开,匣底泛黄的星图稿被窗外渗入的微光映亮。昨日她用松墨精心勾画的破碎航路间,此刻突兀地悬着那枚冰坠。坠尖散发的霜气拂过她耳垂,留下冰凉的刺痛感,却凝而不化。她的目光,却死死钉在素纱带上缠绕的那缕灰白发丝上。
那缕断发,像一点烧红的火星,骤然落入眼底深潭。刹那间,旧年烽烟的铁锈味、星槎撕裂天幕的刺耳尖啸、毁灭冲击带来的窒息感……无数灼痛的碎片轰然炸开,在她眼底疯狂翻涌、纠缠,几乎化为实质的痛楚。
她搭在匣边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泛白。
“林见微。”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微哑,“这东西……哪来的?”
林见微己将食盒置于案上,正取出紫苏饮和松仁糕,闻言动作微顿。“药圃篱笆旁,星槎碎片上挂着的。”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捡了片落叶,“顺手。”他将那碗温热的药汤稳稳推到她面前,琥珀色的液体轻晃,“晨露寒重,饮了驱驱寒气。”
晏明璃的目光艰难地从断发上撕开,落在药碗氤氲的热气上。她沉默片刻,没有碰碗,指尖反而迟疑地伸向悬在星图稿上的冰菩提。
指尖刚一触及那琉璃般冰冷的表面,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窜入骨髓。
“嘶……”她猛地抽回手,指尖蜷入袖中,眉心紧蹙,“冷得邪性。寻常霜冻,何至于此?”
“非是寻常。”林见微拿起一块松仁糕递给她,动作自然,“寒气凝而不泄,异结成形,金丝莲胎藏于冰核……此物,怕是引动了你体内残存的星槎寂灭之力。”
他目光扫过她眼下淡淡的青影,语气了然,“昨夜,又发作了吧?”
晏明璃接过糕点,茯苓芯的清凉透过指尖。她咬了一小口,松仁的油润混合着微苦的寒香在舌尖化开,稍稍压下了心底翻腾的灼热。
“老毛病,死不了。”她咽下糕点,声音平静些许,目光再次投向冰菩提,“这金丝莲胎……方才银刀一触,它便活了,似与寂灭之力相冲?”
“是引,亦是镇。”林见微解释道,自己也拈起一块糕点,
“那金藤血丝,当是精纯木属灵髓,被寂灭阴寒激发显化。其生机引动莲胎,而莲胎所蕴,似有安抚镇压之效。”他顿了顿,看向冰坠,“虽是异变,未必是祸。悬于镜前,或可分你几分苦楚。”
晏明璃终于端起那碗紫苏饮,温热的气息拂过面颊。她小口啜饮着,苦涩微辛的药液滑入喉中,带来一丝暖意。
午时
天色骤然阴沉如墨,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窗棂上,噼啪作响。院中药圃里的灯心草在暴雨中疯狂摇曳,几乎要被连根拔起。
药庐角落,一只小泥炉上煨着的药釜突然剧烈沸腾,浓稠如墨的黑雾猛地从釜盖缝隙间喷涌而出,带着刺鼻的腥腐之气,狠狠撞向糊着棉纸的窗户!
“嗤啦——!”
琉璃般透明的冰壳内,那微小的金色莲胎猛地舒展开来!不再是蜷缩的胚胎形态,而是化作无数细密流动的金色光点与线条,在冰晶中飞速组合、变幻——赫然是一幅幅玄奥的图文!百草之形,经络走向,灵气流转……正是失传己久的《百草消煞篇》精要!
“嗡——!”
冰菩提旋转带起的寒气,顺着连接它的素纱药包扎带急速弥漫开去,如同一条霜白的灵蛇。当这股森寒之气触及那汹涌扑来的、带着污秽煞气的黑雾边缘时——
“簌簌簌……”
奇异的声响密集响起。浓黑污浊的雾气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瞬间凝结、固化,化为无数细小的银色冰屑,如同冬日初雪,簌簌坠落在地,转眼消融殆尽,只留下几缕微不可察的轻烟。
晏明璃离得最近。她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指尖扫过那些簌簌下落的银色霜晶。
冰冷的触感在指尖停留不到一瞬,那些细碎的银屑竟在她掌心骤然软化、融合,化作一小捧温热的、澄澈的茶汤!茶汤在她掌心微微晃荡,清澈的水面映出铜镜背面那繁复古拙的雷纹雕刻。
袅袅茶烟自她掌心升起,并未西散,反而如有生命般,蜿蜒如蛇,贴着冰冷的墙壁,无声无息地向上攀爬。它游过被雨水打湿的斑驳墙皮,最终,在房梁上一处不起眼的虫蛀朽洞处,轻轻一绕,凝聚、沉淀。
一点全新的、晶莹的霜花,悄然在那朽洞边缘凝结成型。
那霜痕的形状——蜿蜒如蛇,末端带着狰狞的撕裂感——竟与当年阎九胤巨足踏下,在药王谷悬壶殿主梁上留下的那道致命裂痕,分毫不差!
狂风裹着冷雨从破窗涌入,吹得晏明璃鬓发飞扬。她仰着头,死死盯着梁上那一点新生的霜痕,瞳孔深处翻涌着旧日的滔天烈焰与废墟的冰冷死寂。掌心的温茶兀自轻轻晃荡,倒映着梁上旧伤新霜,也倒映着她眼中冰与火交织的漩涡。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搭上她的肩头,温热的掌心透过衣料传来沉稳的力量。林见微不知何时己站在她身侧,与她一同仰望着那道梁上霜痕。他的目光沉静如水,掠过那道狰狞的旧伤轮廓,最终落在那点新凝的霜花上。
“看这痕迹,”他的声音低沉平缓,穿透风雨的喧嚣,清晰地落入晏明璃耳中,“比三年前阎九胤留下的那道,浅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