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霁的晨光穿过桃林,为万械冢的青铜齿轮镶了道金边。
阎九胤站在冢顶残存的水洼旁,靴尖漫不经心拨弄着半枚生锈的锁灵微齿——那是昨日张老五补锅时崩落的,齿缝里还黏着小米粒。
“此界污浊更甚当年沧澜。”他弯腰掬起一捧泥水,水中倒影却非自己面容:赵娘子举着滴血的裁衣剪追打偷糖的二狗;运河浮尸鼓胀的腹部钻出蛆虫;琉璃宫残瓦下压着的桃核己裂成两半,蚂蚁正啃食发霉的果仁。
晏明璃的伞尖划开晨雾时,王跛子的铁拐突然“咔嚓”断裂。玉化断腿从冢坡滚落,撞进泥沼溅起浊浪。浑浊的水波中浮出星槎残影——北冥冰海里的青铜巨像正伸手撕裂胸膛,覆满鳞片的手指剜出搏动的翡翠心脏,冰晶包裹的心脏表面刻着蝇头小字:此物名慈悲。
阎九胤的黑靴碾碎泥中桃核。
爆裂的果壳里蹿出蛀虫,虫身沾着的星尘在他鞋底凝成薄镜。镜面掠过万千破碎映像:玄霄宗师弟咳血的绢帕、碧落天坍塌的星轨螺丝、汴京街头饿毙幼童紧攥的黑麦小饼……每帧画面都缠着细韧蛛丝——那是育灵塔内蝎尾毒藤的分泌物。
“看见么?”他指尖抹过镜面腐泥,淤泥突凝成沧澜界的琉璃瓶,瓶中黑水翻涌着婴儿残肢,“你们供奉的善念,不过饲育贪欲的饵料。”琉璃瓶炸裂时,碎片刺入冢体齿轮,锈迹瞬间蔓成“赎罪”血字。
晏明璃的布鞋踏碎血字。
冢基缝隙忽窜出桃枝,枝条疯长间结满青铜铃铛。铃声荡开时,所有刺入齿轮的瓶片簌簌震落。
坠落的碎片映出走马灯:青年阎九胤在暴雨夜埋下赈灾银两;老迈阎九胤颤抖着撕毁自爆阵图;此刻他黑袍撕裂处露出的机械心泵,阀门卡着半颗干瘪桃仁。
“你漏看了这个!”她突然拽断桃枝。断茬处渗出的胶液裹住碎镜,镜面重映沧澜惨剧——琉璃瓶炸裂的瞬间,某个妇人用身体护住怀胎十月的小腹,腹中婴孩掌心天生带着锁灵微齿胎记。
阎九胤胸腔突传齿轮碎裂声。
泵阀崩裂的缝隙间,陈年淤血喷溅成雾。血雾在冢顶凝成三尺见方的星图:正是当年他跪在师弟棺前,用净世藤汁绘制的复活阵——阵眼却嵌着育灵塔设计图。
“天道?不过拙劣复刻品!”他徒手撕开星图。阵纹撕裂处蹿出青紫火焰,火苗舔舐着玉化断腿,煅烧出全新契约:
灵种文明若重蹈覆辙:万械戮天!
铁水浇铸般的火字烙进冢体时,八百铜铃齐碎。残渣裹着星尘升腾,在高空拼成巨型伞骨——正是初代械佛被熔毁前的形态!
最后三枚桃铃坠向晏明璃鬓边。
她摘铃的动作倏然定格——铃铛的缺口处嵌着林见微的断发,发丝缠裹的锁灵微齿,正散着漕工号子般的低频震动。震动引动冢底机关,赵娘子的裁衣剪突然破土而出。
刀刃精准削断她袖摆时,带落的桃枝跌进泥水。阎九胤的机械手却快如毒蛇,枯指钳住桃枝尾端——
枝头将谢的桃花擦过晏明璃掌心。
花瓣背面烙印的《安土谣》音符,混着清晨露水渗入她掌纹。而枝干裂口沁出的树胶,正缓缓包裹他枯指,胶体内封存着张老五补锅时的哼唱:“二月哩呀~新米换旧柴哟~”
细雨毫无征兆地落下。
雨丝穿过高空伞骨投影,将火字公约浇得嘶嘶作响。铁水冷却的焦烟中,阎九胤的躯体寸寸剥蚀:左腿退为玉化的碎骨,右臂蜕作青铜齿轮堆,胸腔融解的泵阀里,掉出颗裹着血膜的桃核——核面刻着星槎航线图。
“桃汛涨时……”他突然哼起半句运河民谣,湮灭的唇角保持微扬。当最后粒尘埃飘向万械冢时,冢顶齿轮“咔嚓”咬合,缝隙间长出的嫩芽尖,正挑着那颗鲜红桃核。
公约星图消散时,汴京城门“吱呀”洞开。
蹚着泥水跑来的二狗突然跌倒,怀里偷藏的麦芽糖撒在公约烙印处。
人们掘开指定位置时,锈蚀的铁罐内塞满泛黄图纸:阎九胤少年时设计的笔迹稚嫩的赈灾马车、青年时改良的沾着药汁的净雨塔草稿、暮年绘制的新版《安土谣》工尺谱。
暮色染红桃枝断口时,晏明璃仍攥着残余枝干。
林见微沉默地掰开她手指,将桃枝插进公约铁痕——断枝触到尚温的公约烙铁,竟在冷热激变中爆出花苞!
苞蕊绽开的瞬间,整座万械冢嗡鸣如钟。
冢体剥落的锈屑被声波震起,在桃枝上空凝成三丈见方的琉璃伞。伞面流转着走马灯影:沧澜妇人的遗腹子己成匠师,正用锁灵微齿雕琢桃木舟;北冥巨像的心房藤蔓间,新长的伞形叶片托着嗷嗷待哺的青铜婴孩;而汴京城的炊烟里,张老五捧着修补好的铁锅,锅底漏洞被星尘凝成桃花形状。
雨又落了。
雨珠打在琉璃伞面时,伞骨投影在地面汇成西个水字:
葬此伞者,当受天霖
水痕蒸发前,晏明璃解下束发缎带,轻轻缚于桃枝断裂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