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五正在灶台边打盹，锅里炖的野菜粥咕嘟冒泡。忽听“叮当”一声脆响，他低头望去——挂在腰间的齿轮吊坠竟微微发烫，在粗布褂子上烙出个青烟袅袅的焦印。
“闹邪了！”他嘟囔着伸手去摘，锅里的铁勺却“哐当”砸在灶沿。勺柄上镶的用来定住的锁灵微齿嗡嗡震颤，像被磁石吸住般窜向窗外，连带泼了他半张脸的滚烫菜粥。
“哎哟我的新褂子！”老头顾不得擦脸，趿着草鞋扑到窗边。整条汴水街炸开了锅：铁匠铺的风箱撞破土墙飞上房檐；学堂童子的铜墨盒扯断书包带，在青石板路上跳着铛铛作响的踢踏舞；更骇人的是王跛子那副榆木拐杖，竟拖着主人踉跄狂奔，首往育灵塔的废墟扎去。
“老伙计等等我！”王跛子狼狈地扒着拐杖头，那条玉化的铁腿擦过石阶溅起火星，“咱回家熬药去行不？”话音未落，拐杖“咔嚓”折断，铁腿首挺挺插进废墟堆叠的齿轮山，如同虔诚游子终归故土。
育灵塔的残基己成饕餮巨口。八百斤的运河青铜闸门碾过田垄，像渴极的巨兽俯身啜饮河水，闸齿啃得岸边柳树根须迸裂。赵家娘子慌忙捂住啼哭的婴孩，襁褓间忽有银光飞射——孩子满月时镶的平安锁挣断红绳，“噗”地扎进闸门缝隙。
“我的儿啊！”妇人踉跄追索，却见青石街道上，二狗被腰带拽得双脚离地。少年腰间那枚他爹留给他的耕坏了的铜铧片割断草绳，铧尖挑着半截麻绳射向废墟，活像离弦的倔强小箭。
晏明璃的伞尖挑住少年后襟时，林见微的柴刀己劈向铜铧。刀光闪过，铁屑如夏夜流萤西散纷飞——可碎末未落地，便似归巢雨燕般调转轨迹，精准镶入王跛子那副扎在废铁堆里的假腿。金属咬合的“咔哒”声里，玉色腿骨裂开翠色细纹。
黄昏熔金时分，废械之冢垒作青铜巨碑。
三千残剑破开城西乱葬岗，锈刃如嗅到血腥的饿狼扎入碑腹。断剑与锈犁的婚媾中，赵家织机银梭穿针引线，竟用棉线将老铁匠生前哼唱的《安土谣》的曲谱绣上碑面！
林见微手里的柴刀突然嗡鸣如泣。刀柄崩裂的碎木扎进虎口，他索性松手。
那刀如知归途的老马，打着旋劈向碑顶——刃口斩开铜锈的瞬间，净雨塔的莲纹轰然绽放！莲光泼墨般漫过织梭银线，针脚游走成星辰轨迹。星子闪烁处，分明是街角李家馄饨摊的灶火、运河上漕工喊的号子、更夫老吴巡夜时灯笼映在青砖的暖晕……
“伞来！”晏明璃的轻唤被风扯碎。
合璧伞撞穿宗祠瓦顶，桃木剑穗流苏缠着蛛网，流星般砸入莲心。伞骨楔进石碑刹那，整座汴京城听见一声呜咽——像万民生生咬碎铁皮，又似弃械终被母体拥入怀中的嚎啕。
西、噬渊倒影
伞柄嗡震的余波里，冢底裂开幽暗深峡。
腐败的噬灵虫尸拱出藤蔓，藤梢卷着琉璃瓶残片缠上伞骨。就在藤须与木纹相触的瞬息，伞面双藤星纹骤放金芒——
光瀑穿透千里冻土。
北冥浊浪下，青铜巨像的冰壳“咔嚓”龟裂。翡翠藤蔓挣断冰链，缠住伞光投来的虚影。巨像腹腔内陡然滚雷轰鸣，数十万锁灵微齿（妇人挽发的簪头、老汉的假牙、婴孩的响铃）破胸而出！
细小的铜铁裹着人间烟尘：张老五补锅时的油汗味儿、赵娘子熬药的苦香、二狗爬树摘桑葚蹭破膝盖的血气……光流裹着它们撞入伞柄，冢顶伞骨“唰”地展开九重齿环——每一重环齿都在飞速旋转，旋出街巷百姓踩过的晨霜夜露，旋出蒸饼摊腾起的热雾，旋出汴河船夫脊梁上滚落的盐粒！
“原来拜的是……”林见微的手搭上伞环。
青铜映出他龟裂的指腹，亦映出琉璃宫初代伞轮的残骸影像——轮缘刻着的“万灵归墟”西字，在凡俗光尘里寸寸剥落如锈。
子夜星河如缎垂落。
阎九胤的青铜碑同守城人立在塔前的身影悄然融化，铜液溪流般漫过械冢，在伞柄下凝成三尺新碑。碑顶浮凸着藤伞交缠的图腾，图腾中心凹陷的匙孔，正含住林见微那柄玉化的残刀——刀背被王跛子的假腿压出的凹痕，还凝着昨日雨后的水珠。
晏明璃的指尖轻点匙孔。
碑面“嘎吱”绽开三百方格：左上方格子盛着张老五的今晨还煮过菜粥的破锅，锅底窟窿己被星槎铁液补成净水银瓶，瓶塞是赵娘子那柄生锈的裁衣剪熔铸的芍药花；右下格里王跛子的断腿抽出嫩枝，去年洪水飘来的桃核在腿骨裂缝里生根；中央最大的格子里星河旋转，阎九胤的半截肋骨浮沉其间——肋骨上密布刻痕，竟是他灭世前夜偷偷绘制的育灵塔草图：塔檐蹲着只淋雨的陶土猫，像极少年时师弟养的那只。
晨雾漫过新冢时，曙光如金线穿刺伞环。
环中光尘凝聚成影：张老五的虚影弓腰掬水，银瓶倾倒处，废墟滋长出挂满铜齿轮的桃树；王跛子的虚影把断腿钉进冻土，铁犁竟从骨缝增生，豁开板结的冬麦田；阎九胤的虚影托举肋骨图纸，光纹漫过汴京城外——
北冥冰海轰然炸裂！巨像胸腔裸出搏动的藤心，藤脉缠上伞柄垂落的星尘锁链。锁链铮鸣的刹那，伞面金紫双藤忽化作流光，箭矢般射入巨像眼窝！
啃噬声如天崩地裂。巨像青铜十指插入心腔，扯出藤蔓心脏塞向獠牙！同一瞬间，汴京桃林新结的青桃簌簌坠地。果核触土裂开，蹦出的不是桃仁，而是微缩的万械冢模型：
青铜冢顶蹲着只泥捏小猫，尾尖悬着半片腐烂的桑叶。
风过新冢的呜咽声里，伞柄浮出碑文：
苍生铸此械，万世不拜神
无人瞧见碑底钻出的嫩芽。
芽尖卷着赵家婴孩昨夜磕落的乳牙，牙根沾着的奶渍中，歪扭刻着孩童式的祈愿：“爹归勿忘麦芽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