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后的初晴,金贵得像窖藏百年的酒。阳光艰难地刺透厚重的云层,斜斜地泼洒在新城的断壁残垣之上。空气里还饱含着水汽,未散的雨珠挂在扭曲的齿轮残骸、断裂的青铜桁架那斑驳的铜锈上,折射出细碎的光。
晏明璃蹲在城东一片巨大的、断裂的阵枢残骸旁。断裂口犬牙交错,青铜构件冰冷沉重。她的指尖划过那些被泥浆糊住的凹槽和榫卯,沾满污泥的手指试图将一枚松脱的青铜螺栓重新塞进它原本的位置。螺栓锈蚀得厉害,在凹槽里微微晃动,就是卡不进去。
三十丈外,运河畔。林见微正巡视着一排重新架设的水闸基座。他脚步倏地一顿,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扯住。左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凌空一托——动作随意得像拂开眼前的飞絮。
嗡。
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跨越空间,攫住了晏明璃指尖那枚顽固的螺栓!
“咔嗒。”
一声轻响,清晰地从城东的阵枢残骸和运河畔的林见微脚下同时传来。那枚沾满泥浆的螺栓,稳稳当当,严丝合缝地归了位。
晏明璃腕间那道沉寂的藤纹,漫起一层极淡、极温暖的金色微光。几乎同时,林见微摊开的左手掌心,那道形如旧伞伞骨的陈旧疤痕,也传来一阵熟悉的、灼热的悸动。
随着这枚关键螺栓的复位,这片区域正在艰难修复的千齿轮阵残骸,发出一阵沉闷的、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嘎吱”声,缓缓开始了运转。巨大的青铜齿牙重新咬合,发出沉重而艰涩的摩擦声。然而,在这纯粹的机械噪音之中,却掺杂着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共鸣。那声音低沉而悠远,仿佛有人隔着厚重的幕布,轻轻拨动了一根贯穿两人血肉筋骨的、无形的琴弦。
当——!当——!
浑厚悠长的铜钟声,自城中新筑的七重育灵塔顶响起,一圈圈声波涟漪般扩散开来,拂过整座正在复苏的城池。敲钟的是王跛子。他站在塔顶边缘,那条曾锈迹斑斑、如今却隐隐透出淡金光泽的右腿稳稳钉在琉璃砖上。声波扫过之处,缠绕塔壁的玉化毒藤表面,竟缓缓渗出粘稠的碧绿色汁液。汁液顺着藤蔓流淌、滴落,尚未接触地面,便在空气中凝结成一颗颗剔透、龙眼大小的碧珠。
碧珠滚落,仿佛被无形的轨道牵引,精准地滚入塔下巨大星槎骨架中,那尚未完工、如同巨兽心脏般的引擎舱深处。
“快!接好了!”张老五带着几个工匠守在引擎舱旁,眼疾手快。他们用特制的铜勺小心翼翼地舀起那些碧珠,屏住呼吸,将它们一一镶嵌进核心齿轮轴心预留的、如同莲蓬孔洞般的精密凹槽中。
最后一颗碧珠嵌入。
嗤——
凹槽的金属盖板自行滑落,严丝合缝地闭合。
就在闭合的刹那!
嗡!!!
异变陡生!
城中各处散落的琉璃瓦片、破碎的琉璃窗棂、甚至是嵌在墙缝里的琉璃渣子……所有琉璃材质的碎片,无论大小,无论位置,骤然同时亮起!每一片琉璃上,都清晰地映照出两个身影!
城东,晏明璃站在巨大的星轨仪残骸前,双手虚按,无形的力量正艰难地拨正扭曲的星轨铜环。城西,林见微单手撑住一堵在爆炸中摇摇欲倾的青铜闸门巨柱,另一只手引动地脉之力,将闸基下陷的土石强行固化、抬升。
两人的动作,他们的神情,甚至指尖流淌的微光,在万千琉璃碎片中,形成了绝对同步的镜像!仿佛有同一个意志,在同时操控着两具躯体,在城池两端,做着截然不同却又紧密相连的修复。
暮色如同浸透墨汁的巨手,缓缓收拢。天光迅速黯淡下去。
万千琉璃碎片中同步映照的“双影”,最终停驻在城南巨大的豁口处。豁口边缘,半截布满裂痕的青铜伞轮,被粗大的寒铁锁链悬吊在半空,充当着临时的撞钟杵。王跛子正站在钟架旁,用他那条奇异的新生右腿,一下、一下,沉稳有力地蹬动着连接钟杵的沉重摆臂,校准着钟杵撞击悬钟的精确方位。
当——!!!
王跛子最后一次发力,钟杵带着千钧之势,狠狠撞在巨大的悬钟之上!洪钟大吕,声震全城!
嗡——!!!
就在这钟声炸响的同一刹那!整座新城,所有正在运转修复中的器械——无论巨大的齿轮阵,还是细小的青铜轴承;无论高耸的阵枢,还是深埋地下的水脉导引管——齐齐剧烈一震!仿佛整座城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巨锤敲击!
城南豁口处,晏明璃的指尖,正轻轻搭在那悬吊的青铜伞轮残骸的一道深长裂缝边缘。几乎是同步的,隔着半座城,林见微的手掌,稳稳地按在了豁口附近一段布满龟裂、濒临崩塌的城墙之上!
“嗡——!”
两人腕间沉寂的藤纹,如同被点燃的引信,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金光!
金光并非向外扩散,而是如同两道决堤的金色洪流,瞬间没入两人脚下的土地!金光沿着深埋的地脉,如同奔腾的熔岩,无视距离,瞬息贯穿,首抵城池中央——那座巍峨耸立的育灵塔基座深处!
塔基最底层,由玉化毒藤盘绕交织而成的庞大根系,在金光涌入的刹那,猛地舒展开来!一条最为粗壮、末端锐利如蝎尾的藤蔓主根,如同苏醒的巨龙,昂首探出!藤蔓的末梢,极其轻柔地卷起一颗颗在塔内晨露中孵化不久、通体晶莹剔透、如同水晶雕琢的噬灵幼虫,如同母亲哺育幼子,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一放回那些因剧烈震动而发出刺耳摩擦声的巨型齿轮啮合处。
晶莹的幼虫蠕动着,钻入巨大的青铜齿缝之间。
“原来…这些虫是这么用的!”张老五瞪大了眼睛,盯着一条幼虫钻入他负责的阵枢主齿轮缝隙,喃喃自语。
话音未落!
滋滋——
那巨大齿轮的咬合处,竟缓缓渗出了粘稠的、闪烁着靛蓝色星芒的浆液!正是育灵塔内滋养万物的本源汁液!这浆液带着奇异的润滑与修复之力,瞬间包裹了锈蚀的齿牙。
更奇的事发生了!
昨日王跛子在攀爬育灵塔外壁时,从新生腿上剥落的那片巴掌大小、边缘锋利的陈旧铁皮,如同蜕下的鳞片,原本被随意丢弃在塔基角落的泥土里。此刻,这片铁皮竟猛地一震,如同被磁石吸引,“嗖”地一声凌空飞起!
铁皮边缘,无数纤细如发丝的金色丝线蔓延而出,如同活物般,精准地缠绕向旁边展开的巨大星槎图纸上,一处因战火撕裂而残缺的航线区域。金丝蔓延、填补,图纸上原本断开的线条被悄然连接、延伸。而在新增的航线支路尽头,两个冷硬的古篆被标注出来:北冥噬渊
圆月如玉盘,悄然攀上育灵塔的尖顶。清冷的月华洒满新城,修复阵枢的修士们拖着疲惫的身躯,三三两两归家。
城南豁口旁,林见微解下腰间的旧葫芦,拔开塞子,将里面清冽的水倒给几个满手泥污的工匠洗手。清水哗啦啦淋在夯实的土地上。
嗤…
清水触地的瞬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成一层薄薄的、散发着寒气的冰晶!月光下,冰面反射出幽冷的光。
几乎同时,晏明璃的靴尖,正踏在城东一片因阵枢运转异常而温度骤降的薄冰上。
就在她靴底触及冰面的刹那——
冰层之下,光影扭曲,竟清晰地浮现出半幅残缺的星图!琉璃瓶的虚影悬浮在一片破碎的星骸带中央,瓶口袅袅飘出的灰白色雾气,扭曲着凝成一个清晰的箭头,冰冷地指向星图一角——正是星槎图纸上新标注的“北冥噬渊”坐标!
晏明璃眼神陡然锐利如刀!她猛地抬脚,狠狠碾下!
咔嚓!
薄冰应声碎裂!
然而,碎裂的冰屑并未消融,它们在月光下飞溅、折射!无数道细碎的、冰冷的月光,被冰屑折射、汇聚,如同被无形透镜聚焦,瞬间穿透了育灵塔厚重的琉璃塔壁!
清冷的月华,如同探照灯,精准地照出了塔心最深处——那被封存在琉璃晶砖核心的、蝎尾毒藤的原始本体!
巨大的藤蔓主干虬结盘绕,在主干中央,一个极其诡异的人形瘤结凸起。瘤皮粗糙,如同老树的节疤,但此刻在月华照射下,那粗糙的瘤皮表面,竟流转着清晰可见的、如同琴弦般的五线谱光影!正是那首《安土谣》的旋律具现!
晏明璃身影一闪,己出现在塔内。她手中托着一颗清晨采集、蕴含着朝阳生机的露珠。指尖轻点,露珠如同活水银,精准地滴入那人形瘤结“嘴部”位置一个微小的凹槽。
“咕噜…”
藤瘤内部传来沉闷的蠕动声。
噗!噗!噗!
瘤皮应声裂开七道狭长的缝隙!缝隙深处,并非血肉,而是密密麻麻、如同昆虫复眼般的晶状体!整整三百双冰冷、毫无感情的复眼,在裂开的缝隙后骤然睁开!
塔外,隔着三尺厚、流光溢彩的琉璃塔壁,林见微的手掌,仿佛受到某种牵引,毫无征兆地、重重地按在了塔壁外侧冰冷的琉璃之上!他手掌的位置,隔着厚重的琉璃,正对着塔内那三百双复眼聚焦的中心点!
掌心那道伞形旧痕,骤然涌出滚烫的热流,仿佛烧红的烙铁!
塔内,那三百双冰冷的复眼猛地一颤!如同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晶状体表面竟渗出点点粘稠的、闪烁着星尘光泽的泪滴!
嗒…嗒…嗒…
星尘泪滴坠落在塔基冰冷的琉璃地砖上。
嗡!
整座新城的地脉,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震颤!仿佛沉睡的巨兽,在梦中翻了个身。
城西一条僻静的暗巷。赵清虚长老正借着月色,仔细巡查着一处新修复的灵力节点。月光将他佝偻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斑驳的砖墙上。
突然,他僵住了。
墙上,他那被月光拉长的、本应属于他的头颅的影子轮廓处,竟毫无征兆地浮起一个扭曲的、藤瘤状的虚影!虚影表面,那《安土谣》的五线谱光影疯狂地明灭闪烁了三次!
滋啦——!
仿佛强酸腐蚀,整片墙砖以那藤瘤虚影为中心,瞬间蔓延开大片大片暗绿色的、带着金属锈蚀气息的斑痕!锈迹如同拥有生命的藤蔓,飞速蔓延、交织,最终在墙面上蚀刻出几个清晰、冰冷、不容置疑的古篆:
寅时三刻,开星槎舱
子时的更鼓,沉闷地敲响。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
育灵塔投下的巨大阴影,将城南悬吊着青铜伞轮钟杵的区域彻底吞没。钟杵底部的阴影,浓得如同实质的墨汁,在无声地翻涌。墨色之中,点点星尘幽光闪烁、汇聚,缓缓凝聚、站立起来。
一个人首蝎身的轮廓,在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成形。
它悄无声息地移动到暗巷那面布满锈蚀指纹的墙前。一只覆盖着青铜甲壳、末端锐利如钩的蝎爪,缓缓抬起,冰冷的爪尖轻轻抚过墙上“寅时三刻开星槎舱”的锈迹。爪尖一枚毫不起眼的青铜指环,在动作间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幽光——那指环上细密的、如同星辰轨迹般的纹路,竟与王跛子新生腿部皮肤下浮现的金丝纹路——一模一样!
人首微微低下,那隐藏在阴影中的口器张开,一条细长分叉、覆盖着细密鳞片的蝎舌探出,轻轻舔舐在悬吊钟杵的粗大寒铁锁链锈蚀的链环上。
滋滋…
铁锈如同被溶解,迅速融入那诡异的蝎舌。
就在铁锈融入的瞬间!
咔!咔!咔!咔——!
全城各处,所有尚在维持基础运转的齿轮——无论大小,无论位置——骤然发出刺耳的尖啸,齐齐倒转!
呜——!!!
育灵塔顶那口巨大的铜钟,无人敲击,竟无风自鸣!沉重悠长的钟声不再是唤醒与修复,而是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狂躁!狂暴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巨手,狠狠掀开了停泊在塔旁、尚未完工的星槎那沉重的舱门!
清冷的月光,如同窥探的目光,瞬间灌入幽暗的船舱。
舱内,那些在修复过程中被放置在角落、通体晶莹的噬灵幼虫,仿佛被这异常的钟声惊醒。它们躁动着爬上新铸的青铜舷窗,透明的腹足在冰冷的金属窗棂上留下蜿蜒的、闪烁着微弱粘液荧光的痕迹。
这些看似杂乱的黏液痕迹,在月光的映照下,竟在舷窗上清晰地拼凑出一幅星图——其核心坐标,正是那令人心悸的:北冥噬渊
蝎影缓缓转过身。人首的阴影下,三百只复眼的虚影在它面部的位置明灭闪烁,冰冷的目光穿透空间,死死锁定了育灵塔心深处——那被封存的蝎尾毒藤本体,以及藤瘤上三百双真实的复眼。
塔心琉璃壁深处,晏明璃的身影若隐若现。她正站在藤瘤前,腕间的藤纹因城中齿轮的疯狂倒旋而剧烈波动,一丝刺目的血珠,正缓缓从藤纹的旧伤裂口处渗出,顺着苍白的手腕滚落。
嗒。
血珠滴向塔基冰冷的琉璃地砖。
就在血珠即将触地的瞬间——
蝎影的胸前,那覆盖着青铜甲壳的部位,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道与晏明璃腕间藤纹一模一样的金色光痕!光痕流转,生机勃勃。然而,在这藤纹光痕的核心,却烙印着一个清晰的、带着决绝守护意志的伞形印记!
那印记,赫然与林见微掌心的旧痕,同源同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