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难为情。”郑猎户老脸涨得通红,手指头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这一辈子,我最想知道的就是,我那走了几年的老伴,到底……到底是不是真个儿愿意跟我。”
他嘴唇哆嗦着,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早些年,她是逃难到这儿的孤女,无依无靠的,就那么没名没分跟我过着了。我一个要钱没钱、要貌没貌的粗鲁汉子,也不懂啥温柔体贴。”
“每回看她忙活完家事,一个人瞅着山外头发呆,我就琢磨,我把她拘在这山沟沟里,是不是……是不是耽误了她。”
老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说起往事,脸上满是让人心头发酸的懊悔。
“您老没问过她吗?”秦楚云随口问道。
午后的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
“咋没问过!我说你要是不乐意,跟我说一声,我把攒下的那点儿银子都给你,天大地大,你去哪儿都成,我只求你过得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秦楚云心口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这话,陆允礼那家伙给她婚书和离书的时候,好像也说过差不多的。
“可她就让我别瞎琢磨,说踏踏实实过日子就成。一晃眼,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我原先以为,这事儿我早就不惦记了,可人越老,离那头儿的日子越近,这念头就越是翻来覆去地在脑子里打转,赶都赶不走……”
秦楚云听明白了:这老头儿是心结未了,非要个准话儿。
她心里头首犯嘀咕:人怎么能为了这么个……芝麻绿豆大的事儿,纠结一辈子呢?
在她看来,这事儿确实不算个事儿:到底乐意不乐意,最后不都搭伙过了一辈子嘛?结果摆在那儿,还非要个明明白白的答案,图啥?
不过既然答应了替他解开心结,她秦楚云向来说一不二。
“老人家,您这事儿,起卦是问不出来的。”秦楚云说道。
“哦,哦。”郑猎户应了两声,脸上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连连点头,那模样瞧着可怜巴巴的。
也是,这种事儿,除了他老婆子自个儿,谁能给个准话?
“但我能通灵。”秦楚云话锋一转。
郑猎户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嘴巴都张开了。
“通、通灵……是老婆子我听说过的那种?就是……就是跟那过世的人说话?”
秦楚云点了点头,“老奶奶她是几年前走的?有没有她的生辰八字?”
“有!有!”郑猎户激动得首搓手,连连点头,“她是前年大冬天走的,走的时候倒也安详,就跟睡过去了一样。”
说起老伴,老人眼眶里泛起点点水光。
“前年啊,那倒是可以试试。要是地府投胎的队伍排得长,兴许她那碗孟婆汤还没喝下去,还能问上几句。”
秦楚云寻思着,事不宜迟,趁着天色还早,赶紧把这边的事儿给了了,她还得下山跟那龙三碰头呢。
“老人家,你家里有没有香烛、陈米?再把你老伴生前贴身用过的东西拿一件出来。”
“有!有!我这就去拿!”郑猎户一听,立马来了精神,转身就往屋里钻,那腿脚,比先前利索了不少。
没一会儿工夫,郑猎户就凑齐了通灵要用的东西。
石桌上,陈米堆起一个小小的鼓包,上头插了三炷香。
香的下头,压着一只瞧着有些年头的木簪子,簪子下头还有块巴掌大的布条,上头用黑炭歪歪扭扭写着字,一面是生辰八字,另一面是逝者的姓名。
郑猎户又是激动,又是紧张,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好像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压低了嗓门小声问:“姑娘,这通灵……它不挑个时辰地点啥的么?”
秦楚云勾了勾嘴角,笑得有几分漫不经心:“挑不挑,看本事。规矩都是给那些没能耐的定的,有能耐的自个儿就是规矩。”
郑猎户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成吧,他个山野老头子也不懂这些个玄乎道道,姑娘说行,那他就信!
秦楚云又嘱咐道:“老人家,待会儿通灵之后,大概能有个一刻钟的工夫,您有什么想问的,抓紧时间问,别错过了。”
说完,她闭上眼睛,嘴里开始念念有词。
郑猎户竖着耳朵,隐约听见她像是在叫魂儿。
“……郭氏,招娣,速来!你家夫君寻你!”
话音刚落,平地里忽然刮起一阵旋风,吹得人汗毛倒竖,湖边的树叶子“哗啦啦”响得更厉害了。
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午后,郑猎户却觉得脖子后头凉飕飕的,周围的温度好像一下子降了好几度。
他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下一刻,秦楚云身上的那股子清冷劲儿倏地不见了。
“老头子……真的是你啊,老头子,你个死鬼叫我上来做啥子嘛?”
一开口,就是一口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腔调,整个人瞧着,也多了几分与那年轻容貌不相符的沧桑和烟火气,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
“老婆子!真的是你!”
郑猎户一听这熟悉的、几十年都没改掉的乡音,浑浊的双眼立马就红了,一下子就认出了自个儿的老伴!
他老婆子这口音,说了几十年,愣是没改过来。以前他还老琢磨,她是不是不想改,是不是还惦记着老家哩。
“你……你个死老头子,是不是又偷摸喝酒了!”
那“郭招娣”一双眼睛瞪过来,劈头盖脸就骂上了,“大清早的,就一股子酒气冲天……你个老不死的,自个儿身子骨啥样不晓得啊?郎中说了多少回了,让你少喝点少喝点,你当耳旁风啊!”
“我……我就咪了两口,解解乏……”郑猎户被骂得缩了缩脖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可脸上却笑开了花。
“解乏?我看你是想早点下去陪我!我跟你说,你那腰腿不好,天冷了晓不晓得多穿件衣裳?还有你那咳嗽的老毛病,让你炖点川贝梨子水喝,你喝了没?”
“别仗着我不在了,就没人管你了,我告诉你,我可都瞅着呢!你要是敢不好好过日子,等下来了我饶不了你!”
“郭招娣”叉着腰,数落起来没完没了,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郑猎户脸上了,“还有啊,你那打猎的陷阱,是不是又好几天没去看了?”
“跟你说了多少遍,年纪大了,别老往深山里跑,那林子深处不干净,万一出点啥事,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你是不是非要我天天替你担惊受怕才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