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九十九级玉阶尽头，青铜仙鹤衔着的博山炉吐出龙涎香雾。大秦右丞相冯去疾垂首立于丹墀左侧，眼角余光扫过御案上的北境军报，那是潜伏在边军里的密探冒死送出的战情。"冒顿"二字被朱砂圈得刺目，恰似滴在竹简上的血珠。
狼烟北起，朝野震动。长城三十万边军，始终是当今皇帝心头大患。最可怕之处在于，这三十万儿郎，奉得不是咸阳军令，只对公子扶苏，唯命是从。
"陛下明鉴。"赵高满脸褶皱堆积，嗓音在穹顶下回旋，惊醒了蟠龙椅上打瞌睡的天子，"蒙恬拥兵自重久矣，今与匈奴鏖战正酣，正可令章邯将军出函谷，攻长城，断其粮道，阻其归途。"他手中玉笏轻点沙盘，云中郡的陶俑应声倒地。
章邯剿灭通武侯王贲有功，又献策征兵，刑徒入伍可赦免罪责。从宫廷卫尉荣升掌军少府，位列九卿，如今正据守函谷关。
冯劫大声咳嗽。这位当朝太尉的咳嗽声仿佛战鼓，震得御史大夫周青臣手中简牍跌落。百官屏息间，冯劫的犀角冠己抵在赵高鼻尖："中丞相是要大秦儿郎自相残杀？"他紫袍上的獬豸纹随着胸膛起伏，恍若活物欲择人而噬。
胡亥在御座上挪了挪身子。十二旒玉藻遮住了他眼底的慌乱，掌心汗渍却将虎符浸得发亮。他瞥向角落里的铜壶滴漏，盼着这场朝会快些结束，月氏国进贡的西朵金花还在寝宫候着，腰肢比帝王的束腰绸带更轻柔三分。
"太尉慎言。"右丞相冯去疾终于开口。他身板硬朗，国字脸透着刚毅，玄端礼服纹丝未动，腰间组佩却发出清越的玉鸣，"章邯二十万刑徒军陈兵函谷，防的是关东叛军，非为同室操戈。"他枯瘦的手指划过沙盘黄河，"匈奴狼子野心，冒顿弑父篡位，实为大逆不道，人神共愤。"
殿内死寂。青铜灯树爆出灯花，映得赵高面色忽明忽暗。冯去疾这话说得刁钻，既点破胡亥得位不正的隐痛，又将冒顿比作弑君逆贼。老丞相三缕银须无风自动，目光掠过李斯低垂的眉目，最终停在御案前鎏金错银的螭龙纹上。
赵高阴鸷的目光也正望向李斯。胡亥称制，是他俩共同合谋。朝堂之上孤掌难鸣，他绝不允许李斯袖手旁观。
李斯缓缓出列，他面容清瘦，双目深邃，锦履踏过沙盘投影，恰将咸阳与云中郡连成一线："臣闻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若令蒙恬与匈奴两败俱伤，届时再做打算。"他暂时不愿与赵高翻脸，更不愿助纣为虐，若是由得赵高胡来，边军腹背受敌，匈奴长驱首入，大秦江山必将土崩瓦解。
御史中丞茅焦突然扑倒在地："陛下！蒙氏三代忠良，蒙骜将军的灵位还在太庙享祭啊！"这老臣以头抢地的声响，惊得奉茶宦者失手摔碎越窑青瓷。碎瓷片划过冯劫袍角，在獬豸眼珠处留下裂痕。
赵高冷笑，狭长的脸阴森瘆人。他拾起瓷片把玩，锋刃在指尖翻飞如蝶："蒙恬若真忠心，就该自缚请罪。扶苏违抗先帝遗诏，蒙恬蒙毅不思悔改，公然抗旨不遵，那是谋反大罪！"
殿外忽传惊雷，盛夏暴雨倾盆而下，雨帘中隐约传来廷尉军靴踏水之声。
冯去疾向前半步。这位历经庄襄王至二世的三朝元老，此刻像极了骊山陵阙的青铜兵俑："老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蒙家世代忠义，若有谋逆异心，臣族七十二口甘愿殉葬。"他解下丞相头冠置于丹墀，玉石撞击声竟压过了殿外雷鸣。
百官骚动。治粟内史杨端和身影出列，捧着的算筹哗啦啦洒了一地："去年北境军粮损耗，较往年少了三成！"他颤巍巍举起竹简禀报，"蒙将军连战马饲料都减半，省下的粟米全数赈济云中灾民。"
胡亥猛地站起，十二旒玉藻抽打在赵高脸上。少年天子终于看清沙盘全貌——代表匈奴的狼头旗己插到距咸阳七百里的首道驿站，而章邯的刑徒军仍在函谷关内逡巡。
"报——！"大殿外雨幕中冲进个廷尉将官，秦律特许，紧急军情将官可进宫面圣。将领身上的鱼鳞甲残破不堪："关外急讯：冒顿...冒顿的狼骑逼近高阙塞！蒙恬将军亲率虎贲营迎敌，陈胜所部九百戍卒...全数战殁！"
李斯忍不住剧烈咳嗽。他借着整理袍袖的动作，将袖中密函塞给冯劫，那上面是道家散仙用朱砂写的八字小篆："公子北归，匈奴可破"。冯太尉的瞳孔骤然收缩，抬头时正撞上堂兄冯去疾意味深长的目光。
道家散仙受李斯委派，打探扶苏行踪。这消息正是来源于荆州。
赵高指尖瓷片深深嵌入掌心。他瞥见殿角铜鉴映出自己的狞笑，高声喝道："廷尉！将此扰乱朝堂之人拖下去！"两名郎官应声而入，却在百官怒视下僵立当场。
暴雨如注。冯去疾捧起丞相头冠，苍老手指拂过北境军报的裂痕："老臣请缨出使北境。一来，劝公子扶苏顾全大局。二嘛，劝蒙恬将军服膺朝廷。若无功而返，甘受车裂之刑。"他转身时，玄端礼服上的日月星辰纹竟泛起微光，仿佛上古神祇降世。
胡亥跌坐御座。他想起儿时听扶苏讲过的故事：昭襄王年间，冯去疾祖父冯亭守上党，面对秦军压境，宁跳城墙也不献城。血脉里的刚烈，隔了三代依旧滚烫。
"准...准奏。"少年天子的声音淹没在雷声中。他没看见赵高袖中滑落的瓷片，正巧将沙盘上的咸阳宫切成两半。
退朝钟声响起时，李斯故意落后半步。他官靴踏过赵高滴落的血渍，在冯去疾掌心飞快写下"公子将归"西字。右丞相的寿眉微颤，浑浊双眼中却是喜忧参半。
雨幕深处，三匹快马冲破宫门。冯氏家臣的牛皮筒里，装得是丞相虎符。而在他们身后，赵高的玄衣秘使正冒雨奔向章邯大营，马蹄溅起的泥浆里泛着诡异的幽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