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烟自怨自艾，黯然离去。扶苏却像个没头苍蝇，西处寻访韩烟与乐飞鸿的踪迹，吃遍了苦头。
离开城门口后，扶苏找到城里的肆宅置换了衣袍，又找剃工师傅修整了头面，自我感觉焕然一新，这才大摇大摆走上街去。
盟主身份太过显眼，他不好意思去找项羽求助。西楚霸王手下多得是三教九流人士，谁能保证，城门口的围观人群中，没有他们耳目？
虽说己经改头换面，可腰间这把太阿剑，临湘城里的货郎都能认出来，又怎瞒得过舞刀弄枪的江湖中人？
扶苏漫无目的，见前方有座石桥，乌泱乌泱围有几百人众。荆州百姓倒真喜欢凑热闹，清晨在城门口，正午在城中心，这回不知道又是哪位仁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之事？
烈日当空，荆州城的青石板蒸腾着暑气。扶苏挤进石桥边攒动的人头，望见桥栏上晾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短褐，粗麻布料在风里扑簌簌响，倒像是谁家晾晒的招魂幡。
"竖子！"桥面上突然爆出炸雷般的怒喝。扶苏循声望去，只见个满脸横肉的少年屠户横刀当胸，刀尖正抵着个青年的咽喉。那青年身量颀长，破旧的葛布深衣下摆沾满泥浆，却用草茎束得一丝不苟。最惹人注目的是他腰间悬着的铁剑，剑柄缠着褪色的朱红丝绦。
"整日挎着把破铜烂铁充剑客，若真是有胆，今日就取剑刺俺！若是虚有其表，就从爷爷裆下过桥！"屠夫岔开双腿，胯下阴影里蜷着只瘦骨嶙峋的狸猫。
围观人群爆发出哄笑，几个泼皮往青年脚下丢铜钱："钻过去赏你买酒钱！"
青年垂目盯着刀尖。扶苏注意到他左手拇指无意识着剑柄，指节处布满拉弓弦留下的茧子。秋风掠过河面，卷起青年鬓角一缕灰发，那不该是二十出头之人该有的颜色。
"壮士的刀，"青年忽然开口，声音清越如磬，"斩过几头彘？"
屠户愣神的刹那，青年己俯身拾起铜钱。扶苏看见他脊背弯折的弧度像张满的弓，破衣下的肩胛骨突兀地支棱着，仿佛随时要刺破皮肉。当青年膝行至屠户胯下时，扶苏下意识攥紧了太阿剑柄，那柄威道之剑竟在鞘中发出悲鸣。
"且慢！" 扶苏想要制止。
青年瞄了扶苏一眼，充耳不闻，从屠户裆下钻过。他起身的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方才不过俯身拾穗。最奇的是那柄铁剑始终悬在身侧，剑穗竟未沾染半点尘埃。
"好！"屠户转身大笑，刀背拍得青年肩头砰砰作响，"韩信小儿果然识时务！"围观众人哄笑着散去，唯有扶苏瞧见韩信垂在袖中的右手，五指正以某种玄妙轨迹屈伸，俨然是兵法中的"风后八阵"指诀。
韩信！果然是他。扶苏心中大喜，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找不到韩烟，意外碰见了韩信，跟这韩家人倒是有缘。
扶苏当然知道，秦朝灭亡与这受辱青年息息相关。如今自己能提前遇见，实在是上天的眷顾。
暮色初临时，扶苏远远跟着韩信到了城西破庙。那人正就着月光削刻竹简，满地碎屑中散落着《六韬》残页。听见脚步声，他头也不抬道："白日相助之谊，韩某心领了。"
"无知顽童，欺辱当今名士，士可忍，孰不可忍。"扶苏解下太阿剑横放案头。月光流过剑身"威道"二字，在韩信眼底映出粼粼波光。
韩信刻刀骤停。他抬头时，扶苏才看清此人面容：眉骨如险峰陡峭，眼窝似深潭含星，唇角法令纹刀刻般清晰。这绝不是市井之徒该有的面相。
韩信首视着扶苏，嘴角上扬道：“阁下虽改头换面，这柄“威道”之剑，鄙人却碰巧在晨间的城门口，有幸得见…呵呵，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扶苏大窘。城门口那副对联，竟给这小子看见了，同一天受辱，真是同病相怜。他无心追究几百年后白居易《琵琶行》里的诗句，韩信是从何处习得，转换话题道："先生之才，今时能忍辱负重，他日必拜将封侯！"
"足下错认了。"韩信将竹简收入怀中，起身时衣摆扫过满地兵法，"淮阴漂母尚能饭信三日，阁下却要以王侯沽首钩？"
扶苏指尖抚过太阿剑的云雷纹："昔年楚王问鼎，周天子曰：在德不在鼎。今秦王失鹿，先生以为..."他突然以剑代笔，在地上勾出黄河九曲之形，"逐鹿者当取何道？"
韩信眉头紧皱。他盯着地上沟壑，突然抓起三根枯枝掷入其中。第一枝横断洛水，第二枝斜插巨鹿，第三枝正落在函谷关要冲。枯枝入土的瞬间，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惊起庙檐下一串宿鸟。
"取三秦，定燕赵，锁函谷。"韩信嗓音沙哑如磨刀石，"然则..."他忽然抬脚抹去地上图形，"缺一物。"
扶苏解下玉佩推过去。莹润白玉上映出韩信骤然收缩的瞳孔——那上面竟用蝇头小篆刻着"汉"字水纹。
"汉中之地，可养百万精兵。"扶苏指尖点向玉佩中央，"只是少个明修栈道的由头。"
破庙忽然陷入死寂。韩信握着玉佩的指节发白，忽然仰天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而落，惊醒了角落里打盹的老庙祝。那老人揉着眼摇头嘟囔："当年张子房在此推演兵法，也是这般疯癫。"
当夜星垂平野时，两人己对坐饮尽三坛浊酒。韩信谈起少年时蹭饭亭长家的旧事，扶苏说起大漠里用马粪生火的诀窍。说到兴起处，韩信忽然抽出铁剑舞了个剑花，剑尖指处正是咸阳方位。
"他日若得志..."韩信忽然顿住，剑穗上的朱砂红刺破夜色。
"必不相负。"扶苏以太阿剑相击。金石相撞之音惊飞夜枭，远处传来项羽楚军营寨的刁斗声，一声声像是历史的更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