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行宫前，扶苏站在殿顶再次回望，被称为“困龙之地”的沙丘所在地。
《史记》所载，这里曾见证商纣王奢靡亡国、赵武灵王政变饿死、秦始皇暴毙三大历史转折事件。
这是片神奇的土地，发生过的事情总能改变历史的轨迹。自己在这里能顺利取回先帝遗诏，胡亥这个篡位皇帝必定会步上面三位的后尘，无法善终。
扶苏回到农家院落时，在灵焚的精心医治调理下，段红尘己经面色红润，蒙毅也恢复了精神。
展开沙丘行宫取回的诏书，上面盖着大秦天子的皇帝玺，只有简单的十二个字：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蒙毅捏着诏书边角的手青筋暴起，老花眼几乎贴到绢面上。晨光透过农家窗棂，将"与兵属蒙恬"的"兵"字照得纤毫毕现。段红尘蹲在房梁嗑瓜子，碎壳雪片似的往老头儿头顶飘。
"错不了！"蒙毅拍案而起，震得茶盏跳起三寸高，"陛下写'兵'字时，下面两点总是一横带过，如刀劈斧削。"他指尖划过诏书边沿的龙纹暗绣，"这云雷纹收针处要回挑半寸，乃少府绣娘独门技法。"
扶苏刚松口气，老头儿又举起黄绢对着日头细看："墨色沉而不滞，是琅琊松烟墨；朱砂印色泛金，乃南海砗磲粉调就。"说着从怀里掏出枚鱼符，与诏书缺角严丝合缝，"当年庄襄王殡天，此符随葬骊山，能合上说明..."
"说明您老掘过王陵？"段红尘吐着瓜子皮插话，被灵焚一脚踢倒在地。
蒙毅抄起砚台作势要砸："竖子安知老臣苦心！此符是陛下第二次东巡时前当着文武百官亲手所赐，言'见符如见朕躬'。"砚中残墨泼在窗纸上，恰似塞外烽燧狼烟。
扶苏诏书上"与丧会咸阳而葬"七字，想起沙丘腐尸的恶臭，皱眉道：“上卿大人可解此中圣意？”
蒙毅拜倒于地，泪如雨下：“先帝是命公子将兵权交给蒙恬，回咸阳继承大统哦！”
扶苏搀起蒙毅，说：“此事以后再议，上卿朝堂主事三十载，可知当务之急该如何应对？"
"依老臣之见，三策可定乾坤！"蒙毅蘸着茶汤在案上画图，"其一，持诏奔云中，令蒙恬三十万边军奉旨还朝；其二，遣死士入咸阳，散诏书于市井，使赵高奸计昭然若揭；其三..."他忽然顿住，花白胡须微微发颤。
段红尘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说："其三让老子当先锋，砍了赵高那老阉狗。"
"其三请公子沐浴更衣。"蒙毅从房内捧出套玄色冕服，黼黻纹在阳光下流转十二色华彩，"公子离开这几日，老夫特请灵焚大夫上市集订制此服。陛下昔年东巡，每逢重大诏令必正衣冠。公子若蓬头跣足见边军，与山匪何异？"
灵焚噗嗤笑出声，见老头儿瞪眼，忙举药杵作研磨状，附和道："冕服熏过艾草，驱虫避秽。"
"驱个鬼！"段红尘扯着冕服广袖当披风，笑道："这衣裳穿殿下身上倒蛮像个大官！"话音未落，蒙毅的拐杖己敲在他小腿迎面骨上。段红尘雪雪呼痛，赶紧闭嘴。
待扶苏更衣毕，蒙毅绕着转了三圈，忽然老泪纵横："恍惚二十载前，陛下泰山封禅便是这般气度..."说着从靴筒抽出卷牛皮地图，"老臣三十年朝堂浮沉，今为公子谋，当前往中原联络九江郡守将慕容浩，此人曾受老夫活命之恩。”
扶苏暗暗心折，果真是老骥伏枥，凡事考虑周全。不仅让灵焚提前添置好衣冠，连地图也早有准备。
蒙毅指尖在地图上移动，又说：“应派遣得力干将控制函谷关要道，须得..."
"须得找个跑得比御史台弹章还快的！"段红尘叼着草茎举手，"老子夜行八百里不带喘！"
蒙毅权当耳旁风，指尖点着陇西郡："此处有墨家机关城，若得他们相助..."忽然想起墨家弟子就在身边，此事倒无需多虑。
扶苏有点担心，说："蒙公，胡亥既己称制，边军当真甘愿奉诏？"
老臣抚掌而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血色："公子可知边关将士最恨何人？不是匈奴狼骑，而是克扣军饷的赵高党羽！去年岁末云中郡冻毙戍卒七百，皆因冬衣被换成芦花絮..."他猛然咳嗽，帕上血渍形如大秦版图。
扶苏点头，此事他亲眼目睹，才借黑夫家书改良《云中约法》。
段红尘赤焰刀拍在案上："算老子一个！当年俺几位发小，就是饿死在修长城的苦役营。”
议至日暮，蒙毅将鱼符交给扶苏："此符所至，如先帝亲临，公子请妥善保管。"
烛火爆了个灯花，蒙毅的影子投在墙上，俨然当年朝堂上力排众议的老谏臣模样："明日兵分两路，公子携诏北上，老夫南下联络旧部。"他忽然解下佩玉塞给扶苏，"见蒙恬时出示此物，他自会明白。"
段红尘凑近端详玉佩："这不就是块破石头...哎哟！"蒙毅的拐杖精准敲中他脚背，"此乃和氏璧边角料所琢，陛下赐蒙家'虽九死其犹未悔'七字，蒙恬那玉佩上刻着同样铭文。"
扶苏朝墨家弟子拱手道：“此去关山万里，还望两位师兄护送，保上卿周全。”
蒙毅却摇头道：“有灵焚大夫一人足矣，红毛这小子性子急躁，老夫怕他路上惹事。”
段红尘撇了撇嘴，听到不用与扶苏分别，异色瞳孔泛起喜悦。
扶苏嘱托灵焚道：“大师兄多费心，上卿年老体弱，经不起折腾了。前路风霜，务必要妥善照顾。”
灵焚抓了抓脑袋：“殿下放心，有我在，保蒙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更深夜静时，扶苏对月擦拭太阿剑。蒙毅拄杖而来，指着剑身云纹："老臣曾听先帝说起，云纹九转象征九州归一。如今公子祖先眷顾，习得皇室绝学，大秦有救矣。"
说完，佝偻背影没入黑暗，像极了残灯将尽的守夜人。
次日清晨，双方互道珍重，洒泪而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