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扶苏一行人身影,出现在高奴县城,离咸阳尚有八百多里。
史书上,扶苏自杀后,秦始皇灵柩九月到咸阳,皇帝殡天的讣文方才昭告天下。
如今扶苏健在,宫廷那边会如何应对?讣告几时出现?谁也猜不出谜底。
扶苏当务之急,只想尽快赶到咸阳,去解开这些谜题。
酒旗在正午的烈日下蔫头耷脑,扶苏摘下斗笠扇风,行囊里的《论语》和《孟子》竹简硌得后背生疼。
这些日子,原宿主大秦殿下的意识记忆,全部回到了这具身体里。
离开边境,三十万边军他没带一兵一卒,唯独带了这两卷儒家经典著作,惹得王沁首翻白眼。
这两卷刻着"仁者爱人"的典籍,让他想起十二岁的授业恩师伏生。彼时他在咸阳宫偏殿跪了三天三夜,只为求毕生只尊崇法家的父皇允准,拜这位齐鲁大儒为师。
竹简边角己被得泛着琥珀色,正如伏生枯槁的手抚过他发顶时说的:"公子当记,以仁心驭霸道,方为圣王之道。"
上得酒楼二层,居中有位衣衫褴褛的说书人正拍着醒木讲韩非子,唾沫星子溅到王沁的绯色犀甲上,惹得女都尉首皱眉头。
扶苏望着伙计端上来的酒肉白饭,忽想起三年前刚到上郡就遭遇大旱,是自己捧着《孟子》在军帐里软磨硬泡,硬是凭"民为贵"三个字说动蒙恬开仓放粮。
邻桌忽然传来清朗男声:"说书先生讲得韩非子如此精彩,公子似乎充耳不闻!可知'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
扶苏转头望去,见个羽扇纶巾的白衣文士正就着腌笋喝豆粥,腰间玉佩刻着"法"字篆文。
扶苏皱眉的表情,落入他眼里却毫不在乎,依旧振振有词:"商君徙木立信,韩非以刑止刑,这天下终归要熔成块铁板。"
段红尘的赤焰刀"当啷"拍在案上:"哪来的法家狂徒,没见我家殿...哎哟!"王沁的软鞭卷走他碗中鸡腿,油星子正甩向文士袖口。
文士羽扇轻摇,竟轻描淡写地将去势如箭的油星吹落于地。
扶苏按住躁动的红毛:“先生既通商君之法,可知《商君书·画策》有言'以战去战,虽战可也'?然《孟子·离娄》亦云'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去岁骊山刑徒暴动,按连坐法当诛三百户,先生真以为稚子啼哭可止干戈?"
文士羽扇骤停,豆粥在碗中旋成涡流:"公子岂不闻'糟糠不饱者不务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绣'?韩非《五蠹》明载,乱世当用重典!昔年商君车裂,可流落渭水的血浪却浇灌出了大秦天下!"
王沁突然掷出鸡骨,骨尖钉入说书人的醒木:"吵死了!吃个饭也不安心。"
满堂噤声中,白衣文士的玉佩忽然叮咚作响:"说到吃饭,姑娘可知耕战之本?国弱民强,国强民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
"好个弱民强国!"扶苏怫然不悦:"滕文公问治国,孟子对曰'民事不可缓也'。三年前上郡大旱,蒙将军开仓时按的可是《田律》而非《挟书律》!《商君书·弱民》篇教你'民弱国强',却不知民若草芥,风过即折!"
文士袖中滑出卷《韩非子》:"《定法》有云:'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蒙恬北逐匈奴七百里,靠的可不是妇人之仁!"
扶苏霍然起身:"《梁惠王》篇载'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韩非说'君以计畜臣',可曾想过算计多了,人心就凉了?昔年齐桓公以管仲为仲父,靠的难道是'刑名之术'?"
文士的羽扇停在半空,豆粥漩涡将碗沿青瓷磨出细痕。窗外蝉鸣突然喧嚣起来,混着楼下贩夫叫卖的吆喝。
"公子高见。只是这天下,终究要靠法度运转。"他忽然轻笑收扇,"区区不才,左丞相门客肖逝影,今日领教了。"
“你是相府十三鹰的法外逍遥。”段红尘吼声中赤焰出鞘,王沁不敢怠慢,软鞭亦如灵蛇出洞。
肖逝影淡淡一笑,双掌己翻起惊涛。但见白衣鼓荡如帆,掌风过处,《韩非子》竹简凌空飞旋,竟将段红尘劈来的刀锋引偏三寸。
段红尘惊呼:"翻江七叠浪!"
肖逝影长笑一声,左掌轻飘飘拍向扶苏胸口。
来不及闪避,凯夫拉纤维在掌劲下泛起涟漪,扶苏借势后仰,酒壶黄汤泼向半空。烈日穿过琥珀色的酒幕,恰映出肖逝影右掌第七道掌纹——那是常年握剑才有的弓弦茧。
"姑娘接好了!"肖逝影突然旋身,袖中射出三枚算珠。王沁蹬柱翻身,软鞭绞住算珠的瞬间,段红尘赤焰刀己出手,斩向白衣文士下盘。
谁知肖逝影足尖轻点酒渍,青砖上竟现出浪涌纹路,身形如鸥鸟掠波,残影过处,七张长凳断成两截。
"踏浪九步,一步一重天。"他在梁上倒悬如蝠,残扇掷向段红尘眉心,"小友赤焰刀法刚猛有余,可惜《韩非子·八经》有云:'任理去欲,举事有道'。"
扶苏太阿出手,声如龙吟,大秦皇室绝学跃跃欲试。"先生可知'虽有智慧,不如乘势'?”一招“人间皆安”正封住踏浪步的巽位,肖逝影束发青带应声而断。
散落的发丝中,肖逝影深深望了扶苏一眼:"好个乘势...可惜啊”他突然甩袖震开窗棂,烈日裹着蝉噪声涌入酒楼,"咸阳城等着公子的,可不是豆粥竹简!"
王沁的弩箭破空追至,却只钉住半片残扇。肖逝影展开踏浪步法,身如鬼魅掠出窗外。
段红尘拎刀要追,却被扶苏按住肩头。他疑惑不解的是,刚才拍到胸口的那一掌,肖逝影似乎只用三成功力。
说书人战战兢兢捡起醒木,却见精铁所铸的木身上不仅插着枚鸡骨,还嵌着枚算珠——正是王沁软鞭绞碎的那枚。
"让他去吧!此人只为辩论,没有恶意。"扶苏防弹衣上的掌印微微发烫,恍若渭水秋潮拍打堤岸。
他忽然想起授业恩师伏生弥留时的话:"儒法之争不在朝堂,在天下人饭甑里的粟米,在戍卒甲胄下的冻疮。"
蝉声复起时,酒旗在热风中撕开道裂口,像是被无形剑气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