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兮瑶三人刚跨过那扇略显陈旧的家门,便一眼瞧见了蹲在鸡窝旁的虎头。虎头这孩子,生得憨憨厚厚,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黑的,身形瘦瘦小小,今年4岁的他却比3岁的林盛轩看起来还小一点,与他那威风凛凛的 “虎头” 之名实在是相差甚远。
虎头听到开门声,缓缓抬起头,目光呆滞地瞅了瞅,见是两位姐姐和弟弟,脸上并未泛起太多波澜,依旧是那副木讷的神情。直至三人都进了屋,他才仿若从遥远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慢吞吞地站起身,瓮声瓮气地说道:“姐姐、狗蛋。” 那只粗糙的小手还紧紧攥着刚从鸡窝里摸出的鸡蛋。
“虎头,把鸡蛋给姐姐!” 三丫急忙地嚷道,同时松开了牵着林兮瑶的手,快步朝着虎头奔去。在林家,鸡蛋可是实打实的贵重物品,她生怕虎头毛手毛脚给打碎了。
其实,虎头虽然反应比旁人慢上半拍,但性子极为 “稳重”,全然不像小胖子那般活泼跳脱,整日里上蹿下跳没个消停。
三丫跑到虎头跟前,伸出手去拿鸡蛋。虎头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三丫,却并不松开紧握的手。
林兮瑶见状,笑着走过来,轻轻拍了拍虎头的脑袋:“虎头是在帮忙捡鸡蛋吗,你真棒!现在把鸡蛋交给三丫姐姐,让三丫姐姐帮你放起来,好不好?”
虎头眨巴眨巴眼睛,犹豫了片刻,终于松开了手,将鸡蛋小心翼翼地递给三丫。
“他这是跑去哪儿了?” 身着淡雅布裙的苏氏从里屋缓缓走出,目光先落在走在最前面的林兮瑶身上,而后轻轻扫过,轻声询问。她的声音虽轻柔,却难掩疏离与冷淡。
当下正值农忙,家中劳力都在田间忙碌。苏氏有孕在身,尚不满三月且又是头胎,因而备受林家重视,林兮瑶的奶奶安排她留家负责做饭等轻松事务。林兮瑶与三丫负责割猪草,虎头与小胖子因年纪尚小,两小只在家里玩耍,由苏氏照看着。
可当林兮瑶与三丫割猪草归来时,院子里只剩虎头,小胖子不见踪迹。苏氏觉得他定是藏在了家中某处角落,并不在意。
然而林兮瑶与三丫找遍家里各个角落也未能寻到,无奈只能出门分头寻找。
“三婶!”林兮瑶淡淡的叫了一声后,并未回应苏氏的问话,侧身带着林盛轩径直朝屋内走去。
“三婶!”三丫同时打招呼,语气可比林兮瑶好多了。
随后小胖子才慢半拍地跟着叫人。“三婶,我没去河边!也没有玩水哦!” 小胖子被拉着进屋时,还不忘回头向苏氏大声喊道。
苏氏看着林兮瑶表情淡漠的走过去,不禁微微蹙眉。
苏静姝一年前嫁入林家,成为林文德的妻子。她的父亲是秀才,也是林文德的启蒙恩师。其母是绣庄里赫赫有名的巧手绣娘,所绣作品在市场上售价颇高,靠着这些绣品的收入,才支撑起苏秀才漫长的科考之路。
直至苏静姝的哥哥与林文德一同考中童生,苏秀才或是觉得家族后继有人,又或是在岁月消磨下心生倦意,最终放弃了科考,转而安心教书。而苏静姝的母亲因年轻时用眼过度,眼睛受损,如今已无法刺绣,只能在绣庄教导徒弟。
苏静姝初入林家时,总是低眉顺眼,轻言细语,举止极为小心谨慎,对长辈恭敬,与妯娌相处也和颜悦色,恪守礼教规范,毫无逾矩之处,那模样恰似春日里柔弱的柳枝,惹人怜爱。
但在近两个月的相处中,林兮瑶察觉到她眼底深处潜藏的一丝傲慢。
苏家虽非名门,却远胜林家这样的普通农户,每当她的目光扫过林家人,总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难以抑制的不屑。
不过苏静姝也并非不明事理,她明白嫁入林家后,表面的礼数关乎家族颜面与自身教养,即便内心有所波澜,外在的恭敬温顺也不能有丝毫松懈。只是那心底的高傲与不甘,如同暗夜中的幽影,偶尔会在她看似平静的眼眸中一闪而过,虽转瞬即逝,却清晰可察。
林兮瑶还发现了苏静姝的小秘密 —— 她在隐藏绣工。苏静姝自进入林家,从未展示过绣活。林家女眷围坐谈论女红时,她只是微笑倾听,从不多言,手中做着极为普通的针线活。原本苏静姝极为谨慎,一年来林家众人都未察觉异样。
一方面是林家众人皆为朴实农户,对绣艺了解甚少,又在苏静姝“无意间”透露并未跟母亲学习刺绣后,众人虽然差异,却也并不多想,便以为她与大家水平相近。
而林兮瑶偶然看到她给林文德绣的手帕,那手帕上绣的竹子针法细腻、绣工精致,逼真程度宛如工笔画,竹叶的光泽、竹竿的挺拔以及竹节的细节都栩栩如生,仿佛竹子在手帕上鲜活生长。
林兮瑶在现代见识过苏绣,深知这手艺堪称大师水准。况且手帕属于私人用品,不可能是苏静姝母亲代劳。
林兮瑶初来乍到,还曾以为古人皆有此等绣工,可看到虎头、小胖子身上那勉强整齐的补丁衣服,以及苏静姝自已故意缝补得很普通的衣物后,才确定她确实在藏拙,只是不清楚缘由。
其实苏家小辈们都很喜欢苏静姝,毕竟谁不喜欢温柔婉约,说话轻声细语的女子呢。苏静姝与林家风格甚至整个桃花村风格都格格不入的,走路时脚步轻盈缓慢,姿态优雅,林家甚至桃花村的女孩子们都会不自觉的模仿她,包括曾经的二丫。
林兮瑶刚过来的时候,对苏静姝也是心怀好感的。
在这满是 “二丫” 呼喊声的地方,唯有苏静姝会唤她的名字,这一丝来自现代的熟悉感,如同一束微光,瞬间拉近了她俩的距离。
起初,林兮瑶只觉苏静姝是因所受教育与林家大相径庭而透着股骄傲,宛如一只误落鸭群的白天鹅,虽显独特却也并非难以亲近。可随着相处渐深,她才慢慢察觉出苏静姝隐藏在那温柔表象下的傲慢。
当村里女孩们模仿她的举止时,她虽未言语,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轻轻挑起的眉梢,却满是无声的嘲讽;林家女眷围坐谈论女红之际,她看似在侧耳倾听,实则心不在焉,眼神中时不时流露出的漫不经心,将她的疏离展露无遗;每至晚饭时分,林家众人围坐一起家长里短地闲聊时,她总是沉默以对,那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干系。
林兮瑶之所以能将这一切看得如此透彻,只因她自已也曾有过相似的心境。故而在看清楚苏静姝的所作所为后,她虽有些许无奈,却也并未对其心生厌恶。毕竟阶级的差距,是需要时间和彼此的磨合的。这一年的时间,不仅是苏静姝在熟悉“融入”林家,林家也在熟悉她。
自从她落水醒来,她虽再像曾经的二丫那般,如影随形地围绕在苏静姝身旁,但只认对她也多几分尊重的。
只是这一次的事情,着实让林兮瑶恼怒不已。她原以为,苏静姝虽性子冷淡,但对林家人总归还是有几分情谊的。尤其是林兮瑶的父亲,凭借着几分小聪明,为林家挣下了半数的家业。如今林家尚未分家,可以说,林文德读书科举有一半的钱都是他挣的。可苏静姝面对小胖子她现在身体爹的唯一的儿子的失踪,却如此淡漠,这让林兮瑶实在难以接受。
话说回来,在林兮瑶拉着小胖子径直走屋里后,三丫站在原地,看看三婶,又看看二丫。她总觉得二丫自从落水后,胆子都变大了。
“三婶,我去放鸡蛋!”说着话,三丫就跑开了。
而现在院子里,就只剩下又蹲到鸡圈旁边的虎头,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小鸡捉食。
苏静姝看看虎头,还是跟着进了屋。这时,林兮瑶正将小胖子安置到椅子上,准备给他换下湿漉漉的衣服。这时,苏静姝也走进了屋子,看了一眼小胖子,便移开了视线,转而整理起桌上的物件。
林兮瑶直起身,看着苏静姝,忍不住说道:“三婶,狗蛋走丢了,您就一点也不担心吗?”
苏静姝微微一顿,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诧异,随后又恢复了那副淡淡的模样,说道:“他这不是回来了吗?小孩子贪玩,难免会有这样的事。”
林兮瑶皱起眉头,心中的不满更甚:“三婶,您怎能如此淡定?狗蛋年纪尚小,他若真出了什么意外,可如何是好?”
苏静姝放下手的物件,缓缓说道:“兮瑶,狗蛋这孩子虽调皮,但也机灵得很。这村子就这么大,他能跑到哪儿去?况且,我也并非全然不担心,你们也不是出去找了么!家里还有个虎头呢。”
林兮瑶急切地道:“那三婶你知道我是在哪里找到狗蛋的么?是在河边!就是我两个月前落水的那个河边!”
苏静姝听完她的话,脸色一变。看了眼躲在一旁不敢吭声的小胖子,又轻轻叹了口气:“我也有自已的事情要做,总不能时刻盯着他。家里的卫生要打扫,饭菜要做,虎头还小,也离不开人照料。狗蛋这孩子又好动,我实在是分身乏术。”
林兮瑶心中冷哼一声,虽心有不甘,但也不得不承认苏静姝所言确有几分事实。在这农家小院之中,本就不养闲人,苏静姝如今有孕在身,却仍要承担起家中十多口人的饭食大任,还要兼顾照看两个顽皮孩童,尤其是小胖子那般活泼好动、一刻也闲不住的性子,着实让人心累。这般情形,若是放在现代社会,让一个孕妇干这么多事,恐怕早就引发一片声讨责骂,可在这里,却已是林家给予的特殊照顾了。
然而,即便理智上明白这些,林兮瑶情感上却依旧难以释怀。
她实在无法忍受苏静姝脸上那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冷漠神情,仿佛世间一切皆与她毫无瓜葛。这种冷漠就像一道冰冷的屏障,将苏静姝与周围的人远远隔开,让人难以靠近。
又或许,林兮瑶在内心深处是在害怕,苏静姝仅仅是因为生长环境的差异,在林家生活了一年都无法真正融入。而林静姝,现在她怀孕了,这就是一个她融入林家的最好契机。何况,她三叔是个读书人,根据她这两个月的观察,还有周围人的评价,她三叔在读书这块是很有些天赋的,而且为人也不古板,考上秀才是迟早的事情,说不定举人也并非遥不可及。等她三叔真的考上进士举人,那到时候就不是林静姝向下兼容林家,而是她三叔三婶需要带着林家向上兼容。
而她自已呢,林兮瑶,本就来自于另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与这个时代、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的她,又该如何去寻找属于自已的立足之地,怎样才能真正地融入这里呢?仿佛看到了自已可能面临的未来,一种深深的无助和迷茫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将她紧紧包围。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她就像一叶孤舟,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漂泊,找不到方向,也看不到彼岸。她又深知,若不能融入,等待她的或许将是无尽的孤独与边缘化,可融入之路又布满荆棘,每一步都充满了未知与挑战,这让她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与忧虑之中。
她望着苏静姝,或许带着她自已都没来得及察觉的微妙情绪。就好像是明明在林家,我们两人都是异类,可你却可以什么都不用做,保持现状,就可以默默的融入其中,被林家渐渐接纳,仿佛有一条天然的通道为你敞开着,让你能顺着它自然而然地与林家的一切相融。
而我这边还在苦苦摸索,我努力去适应林家的规矩,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来怀疑。自已与林家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在存在的膜,怎么也突破不了,那种无力感和迷茫感就如影随形。
在林兮瑶与苏静姝无声的对峙中。
“虎头!在干嘛呢?”一个洪亮的男声传进了屋里,也传进了屋子里两人的耳朵里。
林文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