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嘉怡从米兰回来的第三天，在厨房岛台上铺开了程远的人体解剖笔记。
她左手握着浓缩咖啡杯，右手在图纸上快速勾线。笔尖划过纸张时有种异常的滞涩感，与专业马克纸的顺滑完全不同，但她太专注了——米兰甲方要求的医疗监护仪界面设计今早被全盘否决，她必须在八小时时差内重做一版。
"妈！"小星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我上学要迟到了！"
许嘉怡头也不抬："冰箱里有饭团。"她的笔正停在心脏剖面图的右心房位置，突然意识到这弧度完美契合监护仪的波形显示区。灵感如电流般窜过指尖，她迅速在心室壁上画起操作按钮。
"砰"的关门声后，屋内只剩下咖啡机运作的嗡嗡声。许嘉怡扯下这张画满草图的纸，突然注意到背面还有内容——精致的肌肉纤维手绘图，每条肌束都标注着拉丁文医学名词。她愣了两秒，猛地掀开旁边那摞"废纸"，全是同样的人体解剖笔记，每页右下角都签着"程远 2003"。
玄关传来钥匙转动声时，许嘉怡正对着满桌被咖啡渍染黄的解剖图发呆。程远拎着医院食堂的包子走进来，白大褂袖口沾着可疑的暗红色痕迹。
"你动了我书房资料？"程远的目光钉在岛台上。许嘉怡看着他瞳孔骤缩的样子，想起上周手术首播里他找到出血点时的表情。
"我以为那是废纸。"她捏了捏眉心，"米兰那边临时要改设计，我找不到......"
"那是我大二时的解剖笔记。"程远放下塑料袋，手指悬在图纸上方不敢触碰，"全年级最高分，教授说我的肝门静脉走向图画得比教科书还准。"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现在上面画满了......这是什么？手机图标？"
许嘉怡感到太阳穴突突首跳："医疗监护仪的交互界面。你看不出来吗？这些功能键排布完全符合人体工程学......"
"在我的肝小叶结构图上？"程远拿起一张被画满箭头和方块的图纸，许嘉怡注意到他指尖在微微颤抖，"你知道这些笔记多珍贵吗？当年为了画准胆总管分支，我在福尔马林池边站了整整......"
"所以呢？"许嘉怡突然站起来，咖啡杯在岛台上震出清脆的响声，"我的设计就不重要？你知不知道这个监护仪要用于新生儿ICU？每个按钮位置都关系到护士在紧急情况下......"
程远抓起一张被马克笔涂改过的胰腺解剖图："但你用的是手术视角！医生需要的是......"
"是上帝视角吗？"许嘉怡夺回图纸，"程大医生，不是所有人都活在你们手术室的无影灯下！"
两人同时停下喘息时，厨房挂钟的滴答声格外刺耳。程远解下领带扔在椅子上，许嘉怡认出这是她去年送的生日礼物——藏青色底上绣着极小的心电图波形。
"至少应该问一句。"程远最终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许嘉怡正要回应，余光瞥见被压在咖啡杯下的那张图纸。她抽出来翻转——正面是她刚画的监护仪界面，背面却是幅铅笔素描：扎马尾的少女趴在课桌上睡觉，阳光透过她耳边的碎发在纸上投下细密阴影。画纸角落用褪色的蓝墨水写着"高二(3)班 许嘉怡午睡图 程远 2001.4"。
空气突然凝固了。程远的表情像是被人当胸打了一拳。
"你还留着这个？"许嘉怡听见自己的声音变了调。画上的少女穿着他们高中那套丑死的蓝白校服，手腕上还画着当时流行的卡通手表——她记得那天程远被生物老师罚站，就因为他在课堂上偷偷画画。
程远喉结动了动："搬家时从铁盒里掉出来的......"他伸手想拿回画，却碰倒了咖啡杯。褐色的液体迅速在图纸上蔓延，两人手忙脚乱地抢救，指尖在潮湿的纸面上相触。
"等等。"许嘉怡突然按住一张正在渗色的图纸，"这是......"
被咖啡渍晕染开的部位，解剖图旁边露出一行小字："嘉怡说肋间肌像钢琴琴键，今天特意多画了层次。2003.11.2"
程远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许嘉怡突然想起大三那年冬天，她抱着热水袋去解剖室找程远，看他如何在尸体前细致地描绘每一条肌肉纹理。当时她说的话自己都忘了，却被他记在笔记里十八年。
"我去拿毛巾。"程远转身时撞倒了料理台上的调料架。盐罐滚落在地，颗粒在地砖上洒出放射状图案，像某个脏器剖面。
许嘉怡望着他僵硬的背影，突然发现程远后脑勺有根白头发倔强地翘着——上次见他长白头发还是小星出生那晚。她无意识地用拇指图纸边缘，咖啡渍在她指尖留下淡褐色痕迹。
"妈！我平板忘拿了！"小星的声音伴随着开门声炸响。少女冲进厨房猛地刹住脚步，眼睛在父母之间转了转，最后落在满桌狼藉上："哇哦，医学控与艺术家的第107次战争？"
"上楼去。"程远和许嘉怡异口同声。
小星抓起平板时偷偷用手机拍了张照片。许嘉怡瞥见屏幕上是姐弟俩的私聊界面，最新消息是程阳发来的："赌五块这次老爸赢，他刚发现老妈用他宝贝笔记当草稿纸时脸都绿了"
程远拿着抹布回来时，许嘉怡正把没被污染的图纸一张张分开。两人沉默地收拾残局，像在进行某种精密配合的手术。
"其实......"许嘉怡突然打破沉默，"你的解剖图比例很准。"她指向自己设计的界面，"这个菜单展开方式就是受肋间肌层次启发。"
程远停下擦拭的动作："你在米兰设计的就是这个？"
"新生儿监护仪。要能让护士在戴手套的情况下准确操作。"许嘉怡翻到另一张，"看，这个滑动解锁的轨迹正好沿着你画的肠系膜上动脉走形。"
程远嘴角抽动了一下："所以你把我画的十二指肠改成了......"
"静音键。"许嘉怡突然笑出声，"形状简首一模一样。"
阳光从百叶窗缝隙斜射进来，在解剖图与设计稿的交界处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程远拿起一张被咖啡染黄的图纸对着光看："这里，肝圆韧带的位置，你可以放分级菜单。"
许嘉怡凑过去看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晨跑后的汗味。这个味道她闻了十五年，此刻却突然觉得陌生又熟悉。
"程远，"她指向图纸某处，"这条血管叫什么？我想把最重要的功能键放在......"
"肝静脉。"程远的声音突然变得生动，"不过临床操作的话，我建议你用门静脉分支，这里......"他的手指在图纸上游走，许嘉怡注意到他指甲修剪得短而平整，像随时准备刷手进手术室。
厨房门突然被推开，程阳探头进来："爸我上学......哇！"男孩瞪大眼睛看着满桌人体解剖图，"你们在策划谋杀吗？"
"去拿你的书包。"程远头也不抬地说，手指仍点在图纸某处，"看这个解剖结构，如果监护仪报警系统能模拟这种神经网络......"
许嘉怡突然抓起笔在图纸边缘记笔记："分级预警！就像痛觉传导的......"
程阳悄悄退出去时，听见父亲说了句他从没听过的话："许设计师，或许我们可以......"
男孩跑到楼梯口，掏出电话手表给小星发语音："姐！惊天大逆转！爸妈没吵架，他们在搞什么邪恶联盟！"
楼上传来小星的回复："赌注作废。另外，把你藏在老爸解剖学书里的游戏攻略拿走，他今早差点发现。"
餐桌上，许嘉怡正用红色马克笔圈出图纸上的下腔静脉："所以这个模块应该放在系统最底层？"
程远难得地笑了："就像解剖，总得从最基础的层面开始理解。"他伸手调整图纸角度时，无意中碰到许嘉怡画在边缘的草稿——一个戴着听诊器的小人正在画设计图，旁边写着"医+设=？"
阳光移到了铁艺吊灯上，在餐桌中央投下蛛网般的光影。许嘉怡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米兰带回来的礼物——一支德国产的红环绘图笔，笔杆上刻着"To Dr.g's steady hands"。
"本来想昨晚给你的。"她将笔放在两人之间的图纸上，"看你最近手术那么多......"
程远拿起笔对着光看，笔尖闪着冷冽的金属光泽。他忽然起身走向书房，回来时拿着本皮质封面的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递给许嘉怡。
"这是......"许嘉怡看到页面上贴着张泛黄的便利贴，是她二十年前的字迹："程同学，你的解剖图画得比我设计作业还好看。下辈子你当设计师我当医生怎样？"
纸页下方是程远新写的笔迹："这辈子就可以开始。"
厨房窗外，玉兰树的影子在图纸上轻轻摇晃。许嘉怡拿起那支红环笔，在程远的解剖图空白处画了颗小小的心脏，冠状动脉分支化作缠绕的耳机线。
程远看着她画完，突然说："下周医学营开放日，你要不要一起来？他们新增了医疗设备设计课。"
许嘉怡笔尖一顿，在心脏旁边添了个手术刀与画笔交叉的图案："带程阳去？"
"嗯。"程远收起被咖啡毁掉的图纸，"他昨晚问我，能不能把游戏手柄改装成手术机器人控制器。"
许嘉怡大笑起来，笑声惊飞了窗外的麻雀。阳光终于越过图纸，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画出一道明亮的界线，又随着云层的移动悄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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