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地下河水裹挟着碎石与断木,将沈砚冲进一条狭窄的甬道。他死死抓住阿鲁的衣领,在湍急的暗流中不断撞击石壁。右腿传来钻心的疼痛——可能是被坍塌的享殿梁木砸伤了。
"沈先生……图纸……"
阿鲁的声音在哗啦水声中几乎微不可闻。沈砚将铜管咬在齿间,左手摸索着抓住一根突出水面的石笋。借着腰间夜明珠的微光,他看见前方水道分岔处刻着个模糊的"燕"字。
"燕子矶!"沈砚拽着阿鲁往右侧水道游去,"老周说的暗河出口!"
水流突然变得湍急,两人被冲出洞口时,黎明前的微光正洒在长江江面上。沈砚呛着水浮出水面,看见三艘没有旗号的沙船正泊在芦苇荡中——船头站着个戴斗笠的独臂身影。
"再晚半刻,潮水就要倒灌了。"老周用铁钩勾住沈砚的衣领,将他拖上甲板,"工匠们都在底舱,顾丫头在第二艘船。"
沈砚吐出嘴里的泥沙,展开那根被浸湿的铜管。火龙出水的图纸己经晕染开大半,但炮口标注的方位依然清晰可见——正是他们脚下这片水域。
"清军在水底埋了火药。"他抹了把脸上的水,"多尔衮要炸的不是郑家舰队,是整条长江水道!"
阿鲁突然指向南京城的方向。孝陵卫上空腾起滚滚浓烟,隐约可见火龙出水的炮架正在组装。更可怕的是,十余艘蜈蚣船正逆流而上,船头红衣大炮的炮衣己经揭开。
"起锚!"老周吹响铜哨,三艘沙船同时升起破烂的渔网伪装,"趁雾霭未散——"
话音未落,最前方的蜈蚣船突然转向,船首炮喷出刺目的火光。炮弹落在沙船左舷,激起的浪花里带着刺鼻的硫磺味。
"是测距炮!"顾横波从第二艘船跳过来,湿发贴在苍白的脸上,"他们在等主力舰队合围!"
沈砚扑向船舵,沙船在炮火间隙中划出尖锐的弧线。他余光瞥见阿鲁正用匕首撬开甲板暗格——里面整齐码放着七支形制古怪的火铳,每支铳管都缠绕着靛蓝色的引线。
"柳姐姐留下的'七星铳'。"顾横波将火折子塞进沈砚手里,"射程只有三十丈,但能打穿蜈蚣船的橡木船板。"
第三发测距炮落在船尾时,沈砚己经拆开两支火铳。他将火药倒在图纸上,晕染的墨迹显露出更多细节:孝陵地宫的火龙出水并非指向长江,而是对准了紫金山下的某处岩层。
"龙脉..."沈砚突然明白过来,"多尔衮要制造山崩截断长江!"
老周的独臂猛地压下舵柄,沙船险险避开一发实心弹。雾气正在消散,更多蜈蚣船从支流包抄过来。最要命的是,一艘三桅战船正从下游逼近——那是清军水师的旗舰"镇海龙"。
"来不及了。"顾横波突然解开发髻,取出枚蜡丸捏碎,"天地会的接应点在崇明沙洲,但..."
沈砚抢过蜡丸里的纸条,上面只有潦草八个字:"玉玺归海,火龙抬头"。他想起坠入暗河前看到的烽火,突然拽过阿鲁:"观星台的烽火台是不是朝东?"
得到肯定答复后,沈砚扑到船头罗盘前。磁针疯狂摆动间,他注意到江水正在反常地退潮——这本该是涨潮的时辰。
"不是潮汐!"他抓起七星铳冲向船尾,"是多尔衮炸开了上游堤坝!所有人抓紧——"
江面突然隆起巨大的水包,第一艘蜈蚣船被抛上浪尖又狠狠摔碎。沙船在激流中打转时,沈砚看见"镇海龙"的桅杆正缓缓倾斜——甲板上的清军水手像蚂蚁般滚落。
"现在!"他点燃七星铳的引线,靛蓝色火焰划破晨雾,精准命中三十丈外蜈蚣船的火药舱。连锁爆炸中,三艘沙船借着冲击波驶入一条隐蔽的支流。
顾横波趴在船舷呕吐,老周的铁钩深深抠进舵轮。只有阿鲁注意到沈砚凝重的表情——他正盯着支流尽头那堵突然出现的石壁。
"这不是去崇明的路..."
"当然不是。"沈砚从怀里掏出半枚虎符,按在石壁的凹槽上,"柳如是说的'海',是指郑家藏在太湖的水寨。"
石壁轰然开启的瞬间,一艘双桅快船正升起赤红色的帆。船首立着个穿荷兰式短袍的独眼男子,手里的望远镜在朝阳下闪着金光。
"红毛炮手范德彪。"老周低声提醒,"郑成功从热兰遮城挖来的炮术教头。"
当快船靠拢时,范德彪突然举起转轮火铳对准沈砚:"玉玺呢?"
沈砚亮出被水泡发的图纸:"比玉玺更重要——多尔衮要炸断龙脉制造洪水,届时从南京到松江..."
"都会变成鱼虾的乐园。"范德彪突然换上流利的官话,独眼里闪着精光,"但凭什么信你?郑王爷最恨清廷细作。"
阿鲁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刺青——那是用满文与汉文交织的"复明"二字。范德彪的独眼微微眯起,火铳缓缓垂下:"开船!"
三艘沙船跟着快船驶入太湖深处时,沈砚发现每经过一处暗礁,就有渔民打扮的汉子潜入水中。他们腰间缠着的不是渔网,而是连结成串的牛皮水囊——正是火龙出水需要的浮力装置。
"郑家军早就在太湖布置水雷。"顾横波小声道,"柳姐姐生前说过,这是为反攻南京准备的..."
沈砚突然按住她的手腕。快船正前方出现了一座伪装成荒岛的船坞,十几艘西式战舰正在装填弹药。最引人注目的是居中那艘三桅炮舰,舰首像雕刻着浴火凤凰。
"郑成功的座舰'延平王'号。"范德彪咧嘴一笑,露出镶金的门牙,"不过王爷此刻在厦门,船上只有——"
甲板传来清脆的瓷器碎裂声。一个穿月白道袍的身影从舱门跌出,手里的青花药罐摔得粉碎。沈砚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人转身时,他看清了对方左颊的七星刺青。
"柳……如是?"
道袍女子抬头,露出与柳如是有七分相似却更年轻的面容。她警惕地后退半步,袖中滑出柄淬毒的匕首。
"舍妹柳隐。"范德彪叹气,"自从柳姑娘在南京殉国,这丫头见谁都像仇人。"
沈砚刚要上前,太湖突然掀起巨浪。了望塔上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声:"火龙出水!孝陵方向!"
所有人扑向船舷。东北方的天空被染成诡异的橘红色,一道火柱从紫金山麓首冲云霄。紧接着是地动山摇的轰鸣,连太湖水面都开始剧烈震荡。
"龙脉..."沈砚的指甲抠进船板,"多尔衮真的炸了..."
柳隐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姐姐的玉簪呢?"她的声音像淬了冰,"簪头的北斗七星里藏着海防图!"
沈砚摸向怀中,却只掏出半块虎符。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太湖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长江改道的洪水就要来了。
"升全帆!"范德彪的独眼充血通红,"去吴淞口换海船!"
当第一波洪水形成的巨浪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延平王"号正冲破太湖出口的水闸。沈砚死死攥着虎符,看见桅杆顶端的郑字大旗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旗影掠过甲板时,他注意到柳隐正用匕首在船舷刻字——那分明是传国玉玺上的"受命于天"西字。
"你不只是柳如是之妹。"沈砚低声道,"你是..."
少女的匕首突然抵住他咽喉。在滔天巨浪的轰鸣中,她贴着沈砚耳朵说了句话。这句话让沈砚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她说的不是南京官话,而是带着闽南口音的荷兰语。
浪头打上甲板时,范德彪的吼声传来:"抓稳!我们要闯过清军的铁索阵了!"
沈砚最后望了一眼渐渐沉入洪水中的江南。在水平线消失的瞬间,他仿佛看见孝陵卫的废墟上,多尔衮正举起鎏金匣子对着朝阳——匣中空无一物,却折射出令人不安的血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