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港的晨雾还未散尽,沈砚就被两名亲兵带到了郑氏别院。穿过三重月洞门,他注意到沿途假山石上刻着的都是《孙子兵法》篇章,石缝间却暗藏着新式火铳的射击孔。
"沈先生到了。"
亲兵在垂花门前停步,沈砚整了整衣冠——这是件半旧的靛蓝首裰,袖口磨出的毛边恰到好处地显示着匠人的身份。他刚跨过门槛,就听见内室传来棋子落盘的脆响。
"《武备志》载:'火龙出水,用硝石几斤?'"
郑成功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年轻的主帅正在自弈,连头都没抬。沈砚瞥见棋盘上黑白子排成的竟是佛郎机炮阵型,黑子缺了关键一角。
"回国姓爷,硝石七斤西两。"沈砚躬身答道,"但若掺入琉球硫磺,五斤足矣。"
一枚白子突然飞向沈砚面门。他下意识侧身,右手在空中划出半圆接住棋子——这是黄宗羲教他的太极推手势。摊开掌心,白子上用朱砂写着"丙戌"二字。
"先生好身手。"郑成功终于转过身来,月白箭袖上银线绣的暗纹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听说你在南京匠作营时,给多尔衮造过红衣大炮?"
沈砚注意到主帅案头摊开的正是《火攻挈要》,书页间夹着一张焦黄的纸——那是他当年故意留错的炮膛设计图。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从袖中掏出块帕子,上面沾着刻意弄上的蓝靛痕迹。
"小人不过誊抄图纸。"他指着帕子上的污渍,"真正的师傅都死在扬州了。"
郑成功指尖轻叩书案,屏风后转出个戴西洋眼镜的老者。沈砚心头一紧,此人他认得,是汤若望的汉人弟子孙元化,当年登州火器营的幸存者。
"老朽好奇。"孙元化举起个铜制物件,正是沈砚设计的新型火门装置,"这机括用的是什么簧片?"
室内陡然安静。沈砚明白这是生死攸关的考校,他慢慢卷起左袖,露出手臂上被火药灼伤的旧疤:"回先生,是淬火三次的宿铁。但若用澳门来的钢条,淬两次更耐用。"
孙元化眼镜后的目光闪了闪,突然用拉丁文念了句什么。沈砚佯装茫然,却用脚在地上画了个标准圆周——这是伽利略当年教给徐光启的几何符号。
"看来确实只是个匠户。"孙元化向郑成功低语,却没注意到沈砚故意画歪的最后一道弧线。
正午的铸炮场热浪逼人。沈砚赤着上身,和工匠们一起浇铸新式炮管。他特意让学徒多加了半勺锡,这样铸出的铜炮看似光亮,实则脆而易裂。
"沈师傅!"瘦小少年气喘吁吁跑来,"码头来了群卖漆的商人,非要见管事的。"
沈砚擦了把汗,在少年手心画了个Ω符号。孩子会意,立刻跑向堆满焦炭的角落——那里藏着黄宗羲安排的疍民眼线。
漆商们穿着普通的褐色短打,可沈砚一眼就注意到他们绑腿的方式——那是清军粘杆处特有的十字缠法。为首的胖子正用折扇拍打掌心,扇骨闪着的金属光泽分明是精钢所制。
"听说贵处要修战船?"胖子眯着眼笑,"咱们的桐油能防红毛船的链弹。"
沈砚故意结结巴巴地用闽南语回答,暗中观察对方反应。当胖子身后那个"伙计"不自觉去摸左腰时,他确认了那是清弓专用的撒袋位置。
"各位稍候。"沈砚突然改用官话,"我去请通译。"
转身瞬间,他撞翻了盛满铁水的坩埚。滚烫的金属液泼在地上,恰好形成道阻隔。粘杆处密探们被迫后退,而沈砚己闪入堆满炮模的工棚。他从暗格取出早准备好的假图纸,上面故意标错了炮耳位置。
"先生要的通译来了!"
少年带着个疍家老汉及时出现。老汉腰间挂着的采珠刀晃呀晃,刀鞘上红珊瑚的色泽与沈砚衣领内藏的簪子一模一样。密探们交换着眼色,胖子接过图纸时,扇子上的钢刺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黄昏的海风带着咸腥味。沈砚蹲在礁石间清洗铸炮工具,铜刷在炮膛通条上刮擦出刺耳声响。潮水涌来时,他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黄宗羲拄着竹杖踏浪而来。
"郑森今日问我《泰西水法》里的虹吸原理。"黄宗羲蹲下身,假装拾贝壳,"他怀疑你是多尔衮派来的细作。"
沈砚将通条浸入海水,锈迹立刻在金属表面蔓开:"孙元化可还说了什么?"
"他说你画的摆线齿轮..."黄宗羲突然剧烈咳嗽,从袖中抖出块沾血的帕子。沈砚接过来,摸到帕角缝着的锡片——上面用针刻着清军水师的调动路线。
远处传来螺号声。郑成功的舰队正在归航,主桅上悬挂的却不是往日旌旗,而是一面绣着古怪星图的绸缎。沈砚瞳孔微缩,那星图分明是伽利略绘制的木星卫星运行轨迹。
"三日后大雾。"黄宗羲突然低吟,"月掩金星,宜远行。"
沈砚知道这是撤离信号。他故意将铜刷掉进岩缝,弯腰时迅速将锡片塞进礁石上的藤壶壳里。起身时,他看见那个瘦小少年正在沙滩上画画,这次画的是一张复杂的海流图。
夜幕完全降临前,沈砚回到临时住处。推开门,他立刻嗅到陌生的沉香味——有人动过他的包袱。装着《天工开物》残页的油纸包还在,但包裹方式变了。他轻轻展开最上面一页,发现"燔石"篇的空白处多了行小字:"寅时三刻,天后宫断碑"。
子夜的海神庙只有潮声作伴。沈砚藏在断碑后的阴影里,手中攥着根淬毒的铜簪。当更夫敲过三更梆子时,碑前突然多了个黑影。
"沈先生好雅兴。"竟是白日里那个漆商胖子,此刻他手中折扇己展开成刀刃,"摄政王问先生,郑家的炮比大清的如何?"
沈砚冷笑,突然用折扇上的钢刺划伤自己手臂。鲜血滴在碑文上,恰好淹没了"崇祯"二字:"回去告诉多尔衮,福建的铜不如辽东的韧。"
胖子脸色骤变,这分明是他们接头时该说的暗语。就在这时,礁石后突然飞出支弩箭,正中胖子咽喉。沈砚猛然后退,看见少年举着改良过的诸葛弩从阴影里走出,弩机上装着沈砚教他做的滑轮组。
"先生快走!"少年指向海面,那里不知何时多了艘小艇,"黄先生说月掩金星时,北落师门最亮。"
沈砚刚要转身,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机括声响。濒死的胖子竟从袖中射出支袖箭,箭头上蓝汪汪的显然是剧毒。千钧一发之际,少年猛地扑来挡在沈砚身前。
"阿鲤!"
沈砚接住软倒的少年,发现袖箭只擦破了孩子肩膀。但当他撕开衣襟时,一道陈年鞭痕赫然在目——那是清军审讯犯人时特有的十字烙铁印记。
小艇靠岸的声响惊醒了沈砚。他将少年交给前来接应的疍民,自己却转身走向郑氏军营的方向。晨雾中,新铸的火炮正在装船,炮身上的Ω符号被朝阳映得如同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