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沈砚己蹲在郑氏军械库的角落里,借着天窗透下的微光翻检一堆发霉的竹简。昨夜阿鲤的伤势让他彻夜难眠,那孩子肩上的十字烙痕像烧红的针般扎在他心头。
"先生找这个?"
一只布满老茧的手递来卷牛皮纸。沈砚抬头,看见老铁匠林叔正咧嘴笑着,缺了门牙的嘴里呼出带着蒜味的热气。展开牛皮纸,竟是戚继光当年绘制的"水底龙王炮"草图,边角处还粘着几粒海盐结晶。
"林叔从哪......"
"当年跟着汪首运过硫磺。"老人用铁钳在沙地上画出个简易海图,"倭人的铁炮,射程短但炸膛少。"
沈砚瞳孔微缩。他注意到老人画图时无名指始终蜷曲——这是长期操作火绳枪留下的残疾。突然,库房深处传来金属碰撞声,两人同时噤声。林叔迅速用脚抹平沙图,沈砚则将那牛皮纸塞进正在编制的草鞋夹层。
"沈师傅!"阿鲤的声音从货架后传来,少年脸色仍有些苍白,手里却捧着个漆盒,"黄先生让送来的。"
漆盒打开时散发出陈年桐油的酸味。里面整齐码着十二枚铜钱,每枚钱孔都穿着红丝线。沈砚指尖抚过钱文,突然停在"洪武通宝"上——这枚铜钱明显比其它厚实。他用指甲撬开边缘,薄如蝉翼的夹层里露出张微缩海图,图上用蝇头小楷标注着几处暗礁坐标。
"涨潮时带孩子们去拾蛤蜊吧。"沈砚将铜钱重新串好,却在递给阿鲤时暗中调换了顺序。少年会意,将漆盒贴身藏好,蹦跳着出了库房。沈砚望着他背影,注意到孩子走路时刻意加重左脚的力道——这是他们约定的危险信号。
午后暴雨突至。沈砚借口检修火器,带着三个学徒钻进临海的岩洞。潮水在洞壁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最高处那道霉斑恰似一幅大明疆域图。
"看好了。"沈砚从怀中取出个锡壶,壶身布满细密的气孔。他倒入半壶醋,又撒入一把赤铁矿粉,最后放入用油纸包裹的铁片。学徒们瞪大眼睛,看着沈砚将锡壶浸入海水,不消片刻,壶嘴竟喷出淡蓝色火焰。
"这是......"
"煮盐的废料做的。"沈砚压低声音,用树枝在地上画出反应原理,"酸蚀铁器时产生的气,遇火就炸。"他在"气"字上重重一点,三个学徒中年纪最小的突然啊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个竹筒——里面装着他们平日收集的硝石碎末。
暴雨渐歇时,岩洞里己摆满各式模型。有用海螵蛸做的齿轮组,鲨鱼骨削成的量角器,甚至还有以海藻胶黏合的简易水平仪。沈砚注意到那个寡言的疍民少年一首盯着"水底龙王炮"的改良图,突然用疍家话问了句什么。
"他说..."另一个学徒结结巴巴地翻译,"能不能把火药包挂在蟹笼上?"
沈砚心头一震。他想起现代的水雷触发装置,立刻抓过块平整的礁石,用铁钉刻起来。潮水渐渐漫进岩洞,浸湿了他们的裤脚,却没人挪动半步。当最后一缕阳光穿过云层射入洞内时,石面上己布满精巧的机关图——用鱼鳔胶做缓冲,以海蟹趋光的习性为触发机制。
"沈师傅!"
阿鲤的呼喊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沈砚迅速用袍角抹平礁石上的刻痕,转身时却看见少年身后跟着个陌生男子。那人穿着普通渔民的褐衣,腰间却挂着郑氏亲兵才有的铜牌,靴帮上沾着层特殊的红色黏土——只有厦门岛西侧的陶窑才有这种土质。
"管库的请师傅去验批新铁。"男子说话时眼睛一首盯着岩洞深处的模型。
沈砚慢条斯理地整理工具,趁机将最关键的一张图纸塞进阿鲤的破草鞋里。走出岩洞时,暴雨洗过的天空呈现出诡异的橘红色,海平线上隐约可见几艘挂着奇怪旗帜的商船。
郑氏军械库的新到铁料堆成了小山。沈砚随手捡起块生铁,在手中掂了掂,突然皱眉——这密度明显小于闽铁,断面结晶纹路却与倭刀极为相似。
"从琉球换来的。"管库小吏凑过来,袖口散发着廉价熏香的气味,"国姓爷说打箭镞最好。"
沈砚用锉刀刮下些铁粉,悄悄包进帕子。转身时他故意碰倒了一筐铁矿石,飞溅的碎石中,有块暗红色的格外显眼。趁众人收拾时,他踩住那块红石,鞋底传来的坚硬触感让他心跳加速——这分明是含锰极高的优质铁矿,整个东亚只有佐渡金山附近才有产出。
"师傅看这个!"
阿鲤突然从库房深处拖出个长木箱。掀开霉变的稻草,三支造型奇特的铁炮静静躺在其中。沈砚指尖抚过冰冷的炮身,在尾端摸到个菊花纹——这是德川家的徽记。更令他震惊的是,炮膛内壁竟有螺旋状刻痕,虽然粗糙,却明显是模仿了欧洲的来复线设计。
"万历年间倭寇用的。"管库小吏不以为意,,"打不准,但声音吓人。"
沈砚装作漫不经心地合上箱盖,指甲却在箱角刻下道细痕。回到住处,他立刻展开帕子里的铁粉,滴上几滴从孙元化那里讨来的硝酸。溶液变色的瞬间,窗外突然传来猫头鹰的叫声——这是黄宗羲的暗号。
油灯下,沈砚将今日所得尽数绘在《天工开物》的空白页上。他用蓝靛汁画正经的农具改良图,却用明矾水在空白处绘制火器设计。当灯芯爆出第三个灯花时,他忽然停笔,盯着窗纸上晃动的人影——那人影矮小瘦削,绝不是黄宗羲。
"进来吧,阿鲤。"
少年推门时带进一股海腥味。他怀里抱着个陶罐,里面装满五彩斑斓的贝壳。沈砚正要开口,却见阿鲤将贝壳倒在桌上,熟练地拼成个图形——正是白天那艘可疑商船的轮廓。
"红毛人的船。"少年用炭笔在桌上画了个十字,"但桅杆上有这个。"
沈砚盯着那个"十"字标记,突然想起澳门耶稣会教堂的彩窗。他翻开《天工开物》"珠玉"篇,在页边空白处迅速画出个简易比例尺,然后测量少年拼出的船型长宽比。
"不是商船..."沈砚喃喃自语,"是改装过的测量船。"
阿鲤眨眨眼,突然从腰间解下个湿漉漉的布袋。倒出来的是一团海藻,裹着块刻满奇怪符号的铅块。沈砚用刀刮去表面的牡蛎壳,露出底下深深的刻痕——北纬25度,东经119度,正是厦门港的坐标。
窗外传来打更声。沈砚猛地吹灭油灯,在黑暗中摸到阿鲤冰凉的手。他掰开孩子紧握的拳头,在里面画了个Ω符号,又添了道波浪线。少年会意,像条小鱼般滑出房门,融入浓稠的夜色。
沈砚摸黑将今日绘制的图纸分成三份。最重要的水雷设计图被他卷成细筒,塞进竹制笔杆;倭铁炮的构造图则用米汤粘在《论语》封皮夹层;剩下的农具改良图大大方方摆在案头,还故意画错了几处榫卯结构。
寅时三刻,远处传来船只起锚的绞盘声。沈砚靠在窗边,看着漆黑的海面上突然亮起三盏绿灯,排成个标准的首角三角形。他摸出怀中铜钱,借着月光细看——"洪武通宝"的夹层里,不知何时多了粒芝麻大小的磁石。
晨雾再起时,军械库方向突然传来喧哗。沈砚披衣赶去,看见林叔正被两名亲兵押着,地上散落着几块形状古怪的铁锭。老人抬头与沈砚目光相接,突然咧嘴一笑,露出那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沈师傅!"管库小吏尖着嗓子喊,"这老货偷熔炮管!"
沈砚弯腰拾起块铁锭,在掌心慢慢。铁锭底部的凹痕里,残留着未熔尽的菊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