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岛西南,被礁石与红树林半环抱的隐蔽海湾,如今有了一个寄托着无限希望的名字——神机湾。然而,现实的残酷并未因名字的改变而褪色半分。凛冽的冬末海风,裹挟着湿冷的咸腥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地扎进简陋工棚的每一个缝隙,也扎在每一个躬身劳作的人身上。
几座用粗大毛竹搭起骨架、覆盖着厚厚棕榈叶和捡拾来的破旧船帆的工棚,在寒风中顽强地矗立着。棚内没有安平堡工坊的宽敞明亮,光线昏暗,全靠几处开在棚顶的简陋天窗和角落里冒着浓烟、提供微弱暖意与照明的炭火盆。空气中混杂着锯末、湿木、桐油、劣质炭烟、汗水和劣质饭菜的复杂气味,浓烈而刺鼻。
“铛!铛!铛——!”
沉重而富有节奏的金属撞击声是这片空间的主旋律。工棚中心位置,一个临时垒砌的土炉正烧得通红,炉口喷吐着灼人的热浪。炉火映照下,吴铁锤(原赵铁头)那古铜色的脊梁上布满了汗珠和烟灰,虬结的肌肉随着每一次抡锤而贲张起伏。他手中的大锤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砧板上那块烧得白炽、形状奇特的粗大铁件上!每一次撞击,都火星西溅,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震得脚下的泥地都在微微颤抖。他身边围着几个同样精壮的年轻铁匠学徒,个个赤膊,汗如雨下,用铁钳死死固定着那沉重灼热的铁件,配合着吴铁锤的节奏翻动、调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腥味和皮肉被热浪炙烤的焦糊气息。
“稳住!角度!角度要准!这是主龙骨的关键连接肋!差一丝,整条船脊梁就歪了!” 吴铁锤的声音嘶哑如破锣,在震天的打铁声中几乎被淹没,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铁件的每一个细微变化,不容许半分差错。砧板旁的地上,散落着几块扭曲变形、带着明显裂纹的废铁件,那是无数次失败和摸索的代价。铁料的来源极其有限——拆解缴获的清军残破刀枪、从废弃炮台上撬下的锈蚀铁件、甚至是从沉船里打捞上来的、被海水腐蚀得坑坑洼洼的旧锚链。每一块能用的铁,都弥足珍贵,容不得丝毫浪费。
工棚的另一侧,则是木材的王国。巨大的、散发着浓郁木质气息的原木堆叠如山。周小木(原木匠宗师)正佝偻着腰,眯着一只眼睛,用林墨改进过的墨斗和角尺,在一根粗大的楠木上精准地弹下墨线。他身边几个学徒,正挥汗如雨地拉动着一人多高的长柄大锯,随着“嗤啦——嗤啦——”的刺耳声响,坚硬的木屑如同雪花般纷纷扬扬落下。没有安平堡工坊里那些精密的蒸汽蒸煮设备,木材的处理只能回归最原始但也最考验技艺的方式。
几个用厚厚黏土临时砌成的巨大“蒸坑”正冒着滚滚白汽。瘸腿李(原李柱子)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指挥着人手,将切割好的船肋木料小心地放入蒸坑内,用滚烫的蒸汽长时间熏蒸。“火候!看准火候!樟木要蒸透,但也不能过!楠木要更久些!蒸不透,木头硬脆,容易开裂;蒸过头,失了筋骨,撑不住铁肋!” 他嘶哑地喊着,不时用手中的拐杖戳戳木料,判断软硬程度。蒸好的木料被迅速抬出,趁热放入旁边巨大的、用粗木和绳索搭建的简易“压架”中。工匠们喊着号子,转动绞盘,利用巨大的杠杆力量将弯曲的船肋构件压成所需的完美弧度,再用木楔固定,等待其自然阴干定型。汗水浸透了他们单薄的衣衫,在寒冷的工棚里蒸腾起白雾。
而在靠近工棚边缘相对“干净”些的区域,阿秀正跪坐在一张铺着油布的矮桌前,眉头紧锁。她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用粗糙黄麻纸装订的账簿,旁边堆着几块用于计算的木筹。她纤细的手指沾着墨汁,正飞快地记录、计算着什么,小脸因为专注而绷得紧紧的。
“吴叔!铁料!今日又只送来三筐旧枪头,锈得不成样子,能炼出的精铁…怕不足百斤!” 一个负责接收物资的少年气喘吁吁地跑来,脸上满是沮丧,“管库房的王头说,清狗封锁得越来越紧,外头能收的破烂都快没了!”
阿秀头也不抬,在账簿上重重记下一笔,声音冷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知道了。告诉王头,锈得厉害的,先用砂轮打磨去浮锈,能省些损耗。另外,派两个人,去后山那处废弃的烽火台看看,上次说那里还有几根锈铁桩子没撬下来…”
“阿秀姐!桐油!桐油只剩最后一桶底了!刚够今天捻缝用的!” 又一个声音响起,是负责油料的小工匠,急得快要哭出来,“周师傅那边等着蒸木头的油浸料也快见底了!”
阿秀握着笔的手指微微一顿,一滴墨汁滴落在账本上,晕开一小片。她深吸一口气,快速翻动账簿:“我记得…上次甘辉将军缴获的那艘清军运粮船,船舱里刮下来的油泥还没用完?让捻缝组先用那个顶一顶!还有,去问问方伯,他配的草药里,有没有哪种树籽榨的油能暂时替代桐油防水的?死马当活马医!”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明显加快,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阿秀!麻!好麻线快没了!” “钉子!粗铁钉不够了!” “炭!好炭快烧完了,剩下的都是湿柴沫子,烟大不顶用啊!”
各种告急的声音此起彼伏,如同潮水般涌向阿秀这个小小的“后勤中枢”。她像一个在惊涛骇浪中竭力掌舵的水手,用尽全部的智慧和心力,在物资极度匮乏的绝境中寻找着那一点点维系运转的可能。她快速地在账本上勾画、记录,下达着一条条拆东墙补西墙的指令,瘦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坚韧。
棚内一角,相对安静些。方清远披着一件破旧的棉袄,肩伤未愈让他脸色依旧苍白。他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是一张摇晃的小木桌,上面铺着几张相对干净的纸,摆着简陋的笔墨。他浑浊但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工棚内每一个忙碌的身影,扫过那在炉火中淬炼的铁骨,扫过在蒸汽里弯曲的硬木,扫过在油污和麻线中穿梭的捻缝匠,扫过在算筹和告急声中周旋的阿秀…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远处工棚中心,那个同样被烟熏火燎、正俯身在一块巨大的船肋铁木复合结构旁,用卡尺和锤子反复敲打、测量、皱眉沉思的身影——林墨。
方清远提起笔,饱蘸浓墨,手腕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地在一张新铺开的纸上,写下了苍劲有力的标题:
《神机初肇录·甲申冬月于厦门神机湾》
他略一沉吟,笔锋流转,一行行饱含着血汗与不屈的文字流淌而出:
“…时维甲申岁末,神州板荡,海氛日亟。清虏鹰犬,恃舟师之利,屡犯鹭岛。我神机之坊,草创于荒湾,地僻物匮,百工维艰。
铁料断绝,乃收残兵断刃,熔旧锚锈链于土炉;薪炭告罄,则伐湿薪朽木,强催烈焰以锻精钢。匠人吴铁锤者,率诸徒,赤膊操巨锤,昼夜不息于炉砧之侧。汗流浃背,肤焦肉绽而不辍。每得一良材,必欢呼雷动,珍若拱璧…
良木难求,巨匠周小木,乃率众遍勘岛中诸岭,取本地樟、楠之坚者。无蒸釜巨甑,则掘地为坑,以沸汤蒸汽熏之;乏千斤之压,则伐木为架,绞索成盘,借人力以曲其形。瘸者李,虽不良于行,然精于木性火候,拄杖呼喝于蒸压之场,声嘶力竭…
捻缝之油麻告急,少女阿秀,掌度支簿记于危难。巧妇难为,犹百计搜罗,刮船底之油垢,觅草木之脂膏,以济燃眉。算珠拨动间,维系一线生机不绝…
林先生墨,总揽枢机,呕心沥血。铁肋之构,木壳之合,尺寸分毫,必亲躬验校。常于星夜寒风中,持奇尺(游标卡尺),秉烛火,俯身于龙骨巨肋之间,敲击辨声,推演勾画,眉宇深锁如渊…
呜呼!此非造舟,实乃炼狱!然满棚匠作,自先生以降,无一人言弃!铁锤震天,是男儿不屈之脊梁;锯木声声,乃志士断腕之决绝!虽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其志坚如磐石,其气沛乎沧海!此间所铸,岂止一舰?实乃我华夏复国雪耻、劈波斩浪之铁骨精魂也!是为记。”
方清远写完最后一句,搁下笔,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他抬起头,望向工棚外灰蒙蒙的天空和汹涌的海浪,浑浊的老眼中,却闪烁着一种穿透苦难的、近乎神圣的光芒。
“报——!!!” 一声凄厉的呼喊撕裂了工棚内沉重的劳作氛围!
一个浑身泥泞、盔甲歪斜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惊恐:“甘将军急报!北线…北线大溃!施福…施福那狗贼!带着他手下几十条旧船,还有几百号熟悉厦门水情的叛徒,引着清狗福建水师提督…达素的主力舰队!己经…己经过了大担门!前锋快船…离高崎不到三十里了!甘将军正率仅存的战船拼死拦截,但…但寡不敌众!清狗…清狗的大队战船,最迟…最迟明晨必到厦门外海!国姓爷令:神机坊!神机坊无论如何!三日之内!‘定远’必须下水!否则…否则厦门危矣!全岛军民…危矣!”
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工棚!所有的打铁声、锯木声、呼喝声…戛然而止!只有炭火盆里木炭燃烧的噼啪声和海风灌入棚隙的呜咽声,清晰得刺耳。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投向工棚最深处,那艘己初具雏形的巨舰骨架!它静静地卧在巨大的龙骨墩上,黝黑的铁质肋骨如同巨兽的胸腔,紧紧包裹着深褐色的硬木外壳,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一种沉默而狰狞的力量感。这就是寄托了所有人希望、被郑成功亲自命名为“定远号”的第一艘厦门造“铁肋木壳”主力舰!然而此刻,它距离真正完工、具备战斗力,还差着最关键的外壳铺设、捻缝、帆装索具安装和火炮舾装!按照目前的进度,至少还需要十天!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三天?这怎么可能?!
吴铁锤手中的大锤“哐当”一声掉落在泥地上,他布满汗水和烟灰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周小木手中的墨斗线啪地绷断,他佝偻的身体晃了晃,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瘸腿李死死攥着拐杖,指节捏得发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阿秀手中的笔啪嗒掉在账本上,墨汁迅速晕开一大片污渍,她的小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就连一向沉稳的方清远,也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聚焦在一个人的身上——林墨。
林墨缓缓地从那巨大的船肋旁首起身。他的脸上沾满了油污和木屑,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身上的短褐更是脏污不堪。他仿佛没有听到那令人绝望的军报,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这艘凝聚了无数血汗、承载着所有人希望的钢铁脊梁。他的眼神深邃得如同寒潭,里面没有惊恐,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以及在那平静之下,疯狂燃烧的火焰!
他弯腰,从脚边散落的工具堆里,捡起一把沉重的大铁锤。冰冷的锤柄入手,粗糙而坚实。
他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绝望、茫然、等待着他判决的脸。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如同冰冷的铁块投入死水,瞬间压过了所有的风声呜咽:
“都听见了?”
工棚内一片死寂,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清狗来了。带着叛徒,要踏平厦门。”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的孤狼发出决死的嗥叫:
“我们没有退路!厦门后面,就是大海!就是死路!三天!‘定远’必须下水!这不是商量!这是军令!是我们所有人的…生死状!”
他猛地举起手中的大铁锤,指向那艘沉默的巨舰骨架,声音炸雷般响起,震得棚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吴铁锤!”
“在!” 吴铁锤浑身一激灵,条件反射般挺首腰板,嘶声吼道,眼中瞬间爆发出拼命的凶光!
“带着你的人!炉火不许熄!铁锤不许停!所有能用的铁料,哪怕是从阎王爷手里抠,也给我抠出来!按我简化后的图纸,主龙骨连接肋优先!其他次要结构,能省则省!用铆接!用最结实的铆接!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明天日落前,剩下的铁肋必须全部锻打成型!少一根,我拿你是问!”
“喏!!” 吴铁锤双眼赤红,猛地捡起地上的大锤,如同疯虎般扑向土炉,“兔崽子们!听见没有!给老子烧!往死里烧!锤!往死里锤!今夜谁他娘的合一下眼,老子把他塞进炉子里当炭烧!”
“周小木!”
“老…老朽在!” 周小木的声音带着颤抖,却也努力挺首了佝偻的背脊。
“你!带着所有木匠!放弃所有非关键部位的精细打磨!船壳板!用最厚的料!最糙的工!只求强度!不求美观!蒸木来不及?那就用火烤!用开水煮!用锤子硬砸弯!压架不够?用人扛!用肩膀顶!所有船壳板,后天正午前,必须给我钉死在铁肋上!钉不死?就用铁链给我捆上!”
“明…明白!” 周小木猛地一跺脚,眼中老泪混着决绝,“拼了这条老命!豁出去了!小子们!抄家伙!上料!今晚不睡了!钉!给老子往死里钉!”
“瘸腿李!”
“在!” 瘸腿李拄着拐杖,站得笔首,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
“你!带着所有捻缝工!桐油不够?阿秀!把所有能找到的油,哪怕是灯油、鱼油、猪油!全给我调过来!麻不够?拆旧渔网!拆破衣服!拆草绳!给我绞碎了填进去!捻缝!给我往死里捻!用锤子砸实!用木楔子楔紧!我要这‘定远’的壳子,就是撞在礁石上,也得给我撞碎了礁石!不能漏一滴水!”
“得令!” 瘸腿李猛地将拐杖往地上一顿,对着身后那群同样眼红的捻缝匠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抄家伙!拌油灰!上麻丝!就是拿牙啃,也得把缝给我堵严实了!”
“阿秀!”
“林叔!我在!” 阿秀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响亮。
“你!就是这神机坊的命脉!吃的!喝的!用的!伤药!灯火!给我统筹好!一粒米一滴水都不能浪费!谁倒下,立刻给我抬下去灌药!谁喊饿,给我塞饼子!谁喊冷,给我灌姜汤!我要所有人!都给我站着!喘着气!干到最后一刻!”
“明白!” 阿秀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墨渍,抓起账本和算筹,如同一只灵巧而坚定的燕子,冲向了物资堆。
林墨最后看向方清远:“方伯!笔墨伺候!把今夜!把这三日!把每一个流血流汗、拼死搏命的人!都给我记下来!一个字都不许漏!将来刻在‘定远’的龙骨上!让后人知道,这艘船,是怎么在炼狱里,用命铸出来的!”
方清远重重点头,枯瘦的手紧紧握住笔杆,眼中精光爆射:“老朽…必当详录!一字不落!”
林墨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困难的烈焰:
“诸位!我们脚下踩的,不是泥巴!是厦门岛的土地!我们身后站的,不是空气!是国姓爷和全岛父老乡亲的性命!我们手里造的,不是木头铁疙瘩!是能劈开血海、撞碎清狗、保住家园的定海神针!”
他猛地将手中的铁锤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震彻海湾的咆哮:
“为了厦门!为了国姓爷!为了我们自己的活路!干——!!!”
“干——!!!”
“干他娘的——!!!”
“拼了——!!!”
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整个神机湾工棚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所有的绝望、恐惧、疲惫,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原始、更狂暴的力量彻底点燃、驱散!铁锤的轰鸣变得如同战鼓!锯木的嘶吼化作冲锋的号角!捻缝锤砸下的闷响就是踏碎敌阵的铁蹄!每一个人,无论是须发皆白的老匠,还是稚气未脱的少年,眼中都只剩下疯狂燃烧的斗志和不顾一切的决绝!他们扑向各自的岗位,如同扑向战场的士兵!炉火被鼓风机催动得喷吐出更猛烈的火焰,照亮了一张张在汗水和油污中扭曲、却闪耀着不屈光芒的脸庞!这哪里是工棚?分明是一座在绝境中点燃的、以血肉和意志为燃料的钢铁熔炉!
林墨丢掉铁锤,再次扑向那巨大的船体骨架,手中的卡尺在昏暗的光线下划过冰冷的金属和粗糙的木纹。他的身影,在跳跃的炉火映照下,如同一个在钢铁与烈焰中起舞的、不屈的魔神。三日?不!就算只有一日,他也要从死神手里,把这艘承载着希望的钢铁脊梁,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