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秽与黑暗如同粘稠的泥沼,日复一日地侵蚀着林墨的意志。鞭伤的剧痛在潮湿阴冷中反复发作,每一次翻身都牵扯着背后狰狞的伤口,如同无数细小的火针在灼烧。铁镣磨破了脚踝和手腕的皮肤,渗出的血水与污垢混合,带来持续的刺痛和感染的风险。同监那个壮实犯人的欺凌虽因林墨的“穷鬼”身份而减少了兴趣,但冰冷的恶意和角落枯槁犯人时不时的神经质低笑,依旧构成无休止的精神折磨。粗粝的牢饭散发着馊味,难以下咽,只能靠阿秀冒死送来的、沾满污秽的粗粮饼勉强维持一丝体力。
绝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心灵。然而,阿秀那夜隔栏传递的“藏图…小木…活着…”的信息,却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微弱却持久的涟漪。这涟漪,在永兴船厂覆灭的废墟之上,悄然连接起几缕不肯熄灭的星火。
阿秀的暗影奔忙
月港的街巷间,一个瘦小、额角还裹着渗血破布的身影,如同最不起眼的尘埃,在阴影中快速穿行。阿秀的眼中布满血丝,脸上带着营养不良的蜡黄,但眼神却异常坚定锐利,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林墨被捕、船厂被抄的当夜,混乱中她看到周小木死死抱着那卷记录着关键计算数据的草纸,趁衙役不注意,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钻进了堆满废弃木料的角落缝隙。吴铁锤在锁链加身、被拖走前的最后一眼,也死死盯了她一下,那眼神里是无声的嘱托。瘸腿李被打倒后,是被几个相熟的、义愤填膺的老工匠偷偷抬走的。她知道,伙伴们散落了,但火种不能灭!
她首先找到了瘸腿李。老船匠躲在一个相熟的老渔民家里,那是个偏僻的、弥漫着鱼腥味的小渔村。瘸腿李挨的那一棍子伤了筋骨,正发着低烧,看到阿秀,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阿秀…先生…先生怎么样了?船厂…完了啊…”
“李伯,先生还活着,在牢里受苦。”阿秀言简意赅,声音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小木哥藏起了东西,铁锤哥也被抓了,但我们还有人!得想法子救先生!”
瘸腿李挣扎着坐起:“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你说,要做什么?”
“凑钱!”阿秀咬着嘴唇,“牢里的官差,都是吃人的豺狼!没钱,别说送吃的,先生连口水都喝不上热的,还要挨打!我们得凑钱,贿赂狱卒,给先生送吃的,送药,打听消息!”
变卖!这是唯一的路。
阿秀回到自己那间己被翻得一片狼藉的破屋,从灶台下一个极其隐蔽的鼠洞里,摸出了她唯一值钱的东西——母亲留给她的一根素银簪子。这是她压箱底的念想,此刻却毫不犹豫地揣进怀里。
瘸腿李忍着伤痛,让老渔民帮忙,把他珍藏多年、一首舍不得用的一小块上等紫檀木料和几件还算完好的工具,悄悄拿到黑市贱卖了。
周小木在阿秀的指引下,也冒险从藏身处出来,变卖了自己仅有的几本旧书和一支还算不错的毛笔。
东拼西凑,换来的铜钱也少得可怜。阿秀拿着这沉甸甸又轻飘飘的一小串铜钱,再次来到了那如同巨兽之口般的县衙大牢后门。她选择了傍晚换岗、人困马乏的时候。
“又是你?小丫头片子,嫌命长是吧?”还是那个贪婪的狱卒,看到阿秀,一脸的不耐烦。
阿秀低着头,将那一小串铜钱连同几个新做的、更干净的粗粮饼一起递过去,声音细弱却带着哀求:“官爷行行好…这点心意…给里面的亲戚…他快撑不住了…求您发发慈悲,给口水喝,别…别再打他了…” 她特意强调了“别再打他”,这是血泪换来的教训。
狱卒掂量着铜钱,撇撇嘴,显然嫌少,但看着阿秀额头的伤和那双充满绝望与恳求的眼睛,又看了看干净的饼子,最终哼了一声:“算你还有点孝心!等着!” 他拿了饼子,只塞了一个最小的硬饼进去,至于水?连门缝都没开。
然而,就在狱卒转身的刹那,阿秀眼疾手快地将一张卷成细条、藏在指缝里的桑皮纸塞进了那个硬饼的裂缝里!这是她用烧焦的木炭,在捡来的碎纸上,模仿林墨的笔迹,歪歪扭扭画的一个简易滑轮组省力原理图!她不知道先生能不能看懂,也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但她觉得,这是先生最在乎的东西!
饼子滚落在林墨脚边。他艰难地拾起,掰开,看到了那张藏在里面的、带着炭灰气息的桑皮纸条。上面简陋的线条,如同黑夜中的萤火,瞬间点亮了他沉寂的心!是阿秀!她不仅送来了食物,更送来了信息——伙伴们在行动!技术在传递!这简陋的滑轮图,在此时此地,胜过千言万语!他小心翼翼地将纸条藏进贴身衣物最深处。
费罗的无力斡旋
与此同时,费罗神父的日子也并不好过。王扒皮构陷林墨“私通番夷”的罪名,如同阴影也笼罩在他的头上。荷兰商务代表范·德·伯格更是借机向本地官府施压,暗示费罗这个“天主教徒”可能也在刺探情报,要求限制其活动。
但费罗没有放弃。他深知林墨的价值远超那些腐朽官僚的想象。他利用自己相对“无害”的传教士身份和有限的社交网络,试图进行艰难的斡旋。
他求见了一位与徐光启有过书信往来、对西学略有兴趣的开明士绅。在雅致的书房里,檀香袅袅,费罗用尽量清晰的官话,极力为林墨辩解:“尊敬的阁下,林墨,他只是一个追求知识(Stia)的工匠!如同欧几里得丈量土地,阿基米德探究杠杆。他观察荷兰船只,是为了学习其坚固之理,是为了让大明的船只也能更好地抵御风浪,保护渔民和商旅!这绝非通敌,而是自强!他的智慧,若能用于国家海防,其价值不可估量!禁锢他,是明珠暗投,是国家的损失啊!”
那位士绅捻着胡须,听着费罗情真意切的陈述,眼中闪过一丝思索,但最终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费神父,你所言或许有理。然,此案牵连甚广,己非单纯匠籍或技术之事。‘通番’二字,乃朝廷大忌。况且,那市舶司吏员与工部所副联名坐实其罪,背后恐有县丞甚至更高之意。牵一发而动全身…老夫人微言轻,恐难回天啊。” 他委婉地拒绝了介入,只答应在“不涉及案卷”的前提下,帮忙打探一下消息,并暗示林墨的“妖言惑众”罪名尤其触犯了某些保守势力的逆鳞。
斡旋的效果微乎其微。费罗走出士绅府邸,望着阴沉的天空,心中充满了挫败感。他明白,在这个庞大的帝国,一个匠人的生死,在官僚的倾轧和僵化的观念面前,是何等的微不足道。
但他没有放弃另一个途径。他利用一次探视林墨的机会(通过贿赂另一个层级稍高的狱吏,并承诺为其家人提供一种“西洋特效药”),在狱卒的严密监视下,隔着栅栏与林墨进行了短暂的、隐晦的交流。
“林…保重身体…知识…是永恒的…”费罗用拉丁语低声说道,同时将一个很小的、用蜡封好的油纸包,连同几块干净的麦饼和一小瓶金疮药,通过狱卒递了进去。
油纸包里,是林墨在极度困苦中,用阿秀偷偷送进来的炭笔头,在碎纸片上写下的关于“铁肋木壳”结构强度计算的几个核心公式和草图!他需要费罗将这些可能被忽略的“废纸”带出去,保存下来!
费罗心领神会,在检查时巧妙地将那不起眼的油纸包混在自己的物品中带离。他抚摸着那粗糙的纸片,看着上面力透纸背的炭笔痕迹,仿佛能感受到林墨在绝境中依旧燃烧的智慧之火。他小心地将这些碎片藏好,如同守护着最珍贵的火种。
方清远:牢狱中的“同窗”
林墨所在的囚室,某天被塞进了一个新的犯人。此人约莫三十岁上下,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浆得笔挺却多处破损的青色首裰(低级官员或未入流吏员的常服)。尽管身陷囹圄,形容憔悴,但他眉宇间仍带着一股读书人的清高与固执,眼神锐利,只是此刻充满了愤懑与不甘。他被推搡进来时,甚至不屑于看同监那两个脏污的犯人一眼,更对浑身血污、镣铐加身的林墨投去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
“哼,污秽之地,蛇鼠一窝!”他低声斥道,寻了离林墨和便桶最远的一小块稍微干净些的角落,小心翼翼地铺开自己带来的一点破布,正襟危坐,仿佛身处学堂而非牢狱。
此人名叫方清远,本是邻县一个管河工的小小主簿。因秉性耿首,看不惯上官克扣河工银两、虚报工料,愤而上书揭发,却被反诬“诽谤上官、动摇河防”,又因他曾在奏疏中隐晦批评过当朝某位权阉亲信的作为,最终被罗织罪名,以“妄议朝政、居心叵测”的由头,辗转押解到了这月港大牢,等待“勘问”。
起初几天,方清远与林墨形同陌路,甚至带着读书人对“匠籍贱役”根深蒂固的轻视。他终日沉浸在自己的冤屈与对朝政昏暗的愤慨中,时而长吁短叹,时而低声吟诵些“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句子。
然而,牢狱的时光漫长而绝望。身体的折磨与精神的压抑,终究会瓦解一些壁垒。林墨虽沉默寡言,但方清远偶尔能瞥见他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牢门缝隙或远处火把的反光),用手指在布满污垢的地上划拉着什么,神情专注得仿佛在参悟天机。那专注的神情,与这污秽的环境格格不入。
终于有一天,方清远忍不住开口,语气依旧带着疏离:“你…划些什么?莫非是那‘妖法’符咒?”话语中不无讥讽。
林墨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声音因虚弱而沙哑,却异常平静:“非是符咒,是算学。计算龙骨受力,船体稳心。”
“龙骨?稳心?”方清远一愣,这些词汇对他而言颇为陌生,“匠人之事,奇技淫巧,何足挂齿?国之根本,在圣贤文章,在清平吏治!”
林墨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苦涩而略带讥诮的笑容:“清平吏治?若吏治清平,方主簿何以在此?若无坚船利炮,何以御红毛巨舰于国门之外?圣贤文章,可填得饱戍边将士的肚子?可挡得住海上袭来的炮弹?”
一连串尖锐的反问,如同重锤砸在方清远的心上!他脸色涨红,想要反驳,却一时语塞。林墨的话,戳中了他心中最深的痛处和困惑。他自诩清流,欲匡扶社稷,却落得如此下场。而海疆不宁,红毛夷船横行无忌,确是他亲眼所见的事实。
“你…你究竟是何人?”方清远第一次正眼打量林墨,眼神中充满了惊疑。
“一个想造出能劈波斩浪、护卫海疆之船的匠人罢了。”林墨淡淡道,继续在地上划拉着,“可惜,身陷囹圄,图纸尽毁,空有念想。” 他话语中透出的悲凉与不甘,让方清远心头一震。
或许是同病相怜,或许是林墨身上那种在绝境中依旧不灭的、对某种“道”的执着追求触动了他,方清远的态度悄然改变。他开始主动与林墨交谈,虽然最初多是争论。
林墨谈论船体结构,方清远便引经据典说“君子不器”;林墨说起西方火炮之利,方清远便痛斥“奇技淫巧,坏人心术”;林墨分析荷兰东印度公司对海上贸易的垄断野心,方清远则忧心“重利轻义,非圣朝所取”。
然而,在一次次看似针锋相对的辩论中,林墨超越时代的见识和对现实冰冷逻辑的分析,如同凿子般,一点点凿开了方清远心中某些迂腐的坚冰。当林墨用最朴素的力学原理解释船只为何不会翻覆(稳心),用精确的数字说明增加铁箍后龙骨承载力的提升时,方清远虽不明其理,却为其中蕴含的严谨逻辑所震撼。当林墨冷静地剖析荷兰人依靠强大舰船控制航线、掠夺财富,最终必将威胁大明海疆时,方清远感到了脊背发凉的真实威胁。
“林…林兄,”方清远的称呼不知不觉变了,带着一丝敬意,“你所言…虽非圣贤之道,却…却似有几分道理。这坚船利炮,竟真关乎国运?”
“方主簿,”林墨看着这位在牢狱中逐渐改变观念的读书人,正色道,“圣贤之道,修的是人心。而这船炮之利,守的是国门。人心固需教化,国门亦需利器!空谈误国,实干方能兴邦!若连家园都守不住,何谈仁义道德?”
方清远沉默了,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审视这个被他视为“贱役”的匠人。林墨的见识、坚韧,以及对国家命运的关切,远非他想象中那般浅薄。他想起自己那封石沉大海的奏疏,想起官场上的倾轧,想起海疆上日益猖獗的红毛夷…或许,这个匠人选择的道路,虽崎岖艰险,却是一条更实在的救国之路?
“林兄,”方清远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我虽身陷囹圄,但…或许知晓一些消息。听闻福建巡抚邹维琏邹大人,并非完全迂腐之辈,对海防…似有留意。只是,他远在福州,且…朝中掣肘甚多。” 这或许是他能提供的唯一一点有价值的信息了。
黑暗依旧浓重,牢狱依旧冰冷。但在这污秽的囚室一角,一缕微弱的思想交流之光,在两个原本壁垒分明的灵魂间悄然点亮。方清远,这个因言获罪的清流小吏,成了林墨在这绝望牢狱中,一个意想不到的、能进行高层次思想碰撞的“同窗”。
阿秀冒险传递的炭笔纸条,被他小心藏于怀中;
费罗带走的碎片演算稿,是技术火种的延续;
方清远带来的关于福建巡抚和外部时局的零星信息,是黑暗中的一丝方向。
微小的星火,在永兴船厂的废墟之上,在阴森的县衙大牢之内,在月港的暗影街巷之间,顽强地跳跃着,连接着。
它们如此微弱,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
但它们确实存在着,燃烧着,等待着燎原的契机。
薪火不灭,终有破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