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号船厂从未如此喧嚣,也从未如此脆弱。
“飞鱼号”的惊世逆航,如同在泉州港投下了一颗燃烧的星辰,瞬间点燃了燎原之火。永兴号船厂的门庭若市,订单如雪片般堆积在赵文轩的案头,指名道姓要“飞鱼式”帆装,要“林督造”监造的快船。船台上,数条新船的骨架同时拔地而起,锯木声、锤凿声、号子声日夜不息,汇成一股令人血脉贲张的洪流。桐油的气息、新木的清香、炉火的灼热,混合着汗水的咸腥,弥漫在每一个角落,那是金钱与希望的味道。
林墨和他的核心团队,成了这片沸腾熔炉里最耀眼的星辰,也是最忙碌的轴心。
林墨如同精密机械的核心,高速运转。白日里,他穿梭于各个船台和作坊,审核关键图纸——从龙骨线型到肋骨间距,从桅座加固到新式帆装的具体细节。他亲自指导后桅改造的难点,演示新式滑轮组的安装要点。工棚的油灯下,他的身影被拉得老长,炭笔在桑皮纸上沙沙作响,绘制着下一艘更优化船型的设计草图。他的眉头时常紧锁,眼神锐利如鹰,审视着每一份送来的物料清单和工艺报告。
周小木如同独当一面的大将。他统领着日益壮大的木工改良组,将“飞鱼号”验证的标准化和工装经验推广到所有新船项目。他监督着后桅斜桁支撑座的批量制作,确保鱼鳞榫的精度和青铜抱箍的装配严丝合缝。他的嗓音因频繁调度指挥而沙哑,但眼神中的自信和沉稳与日俱增。
吴铁锤则成了铁作坊的“定海神针”。他带领铁匠们疯狂赶制着纵帆系统所需的海量青铜滑轮、系索栓和加固件。他的“阎王”标准丝毫未降,每一件成品都需经过他蒲扇般大手的检验和塞规的严苛测量。他打铁的锤声,如同永不停歇的战鼓,响彻工坊。张蛮的阴影似乎己被他抛诸脑后,眼中只有燃烧的炉火和精密的铜件。
瘸腿李的瘸腿丈量着更广阔的区域。他协调着各工棚间物料的紧急调配,安抚着因高强度赶工而焦躁的匠人,警惕地关注着船厂内外任何不寻常的动静。他成了润滑全厂高速运转的无声齿轮。
阿秀的炭笔几乎未曾停歇。她记录着林墨的每一个指令,整理着潮水般涌来的图纸和工艺单,清点着入库的每一批关键物料,一丝不苟地标注着进度和异常。她的存在,让林墨繁杂的思路得以有序沉淀。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表面的繁华喧嚣下,林墨心中的警兆却日益强烈。他深知,永兴号的骤然崛起,如同稚子怀金行于闹市,觊觎者与掠夺者岂能坐视?
第一片黑云,裹挟着官府的腥风,率先压顶。
这一日,工棚的门被猛地推开,赵文轩脸色铁青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身着绸衫、面皮白净、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文士。此人脸上挂着虚伪的假笑,眼神却像毒蛇般阴冷,正是县丞老爷的心腹师爷——钱谷!
“林督造,叨扰了。”钱师爷假模假样地拱了拱手,目光却如探照灯般在工棚内扫视,尤其在阿秀整理的一叠新帆装图纸上停留片刻。
赵文轩强压着怒意,声音低沉:“钱师爷,您方才说的那些,可否再与林督造明言?”
“呵呵,好说,好说。”钱师爷捻着鼠须,慢条斯理,话语却字字如刀,“林督造年轻有为,弄出那‘飞鱼’快船,风头一时无两啊。不过嘛…”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森冷,“县丞大人收到不少有识之士的‘忠告’,说永兴号这船,改得有些…过了!”
他踱到林墨案前,手指虚点着空气,仿佛在戳着无形的罪名:“其一,擅改祖宗船制!福船形制,乃朝廷工部有定规的!你们这又是加怪帆,又是改舵机,弄得船不船,番不番,成何体统?这是蔑视祖制,动摇国本啊!”他故意拔高音调,扣着大帽子。
“其二,”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毒蛇吐信般的阴毒,“私通番邦,引进夷狄邪技!那后桅上的怪帆,分明是泰西红毛夷的鬼画符!你们永兴号,竟敢将这夷狄之物,堂而皇之挂在我大明海船之上?这是资敌!是里通外国!其心可诛!”
“血口喷人!”一旁的吴铁锤气得额头青筋暴跳,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被周小木死死拉住。
钱师爷轻蔑地瞥了吴铁锤一眼,继续对着林墨和赵文轩施压:“县丞大人爱民如子,体恤永兴号创业不易,本不欲深究。奈何舆情汹汹,民怨沸腾(指竞争对手煽动),大人也难做啊!除非…”他拉长了调子,脸上堆起贪婪的笑容,“贵厂能拿出些‘诚意’,安抚那些‘忠义之士’,也显得永兴号是心向朝廷,懂规矩的。不多,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在赵文轩面前晃了晃。
三千两!一个足以让普通富户倾家荡产的数字!赤裸裸的敲诈!
赵文轩脸色由青转白,嘴唇哆嗦着,眼中是愤怒、屈辱,更有深深的恐惧。县丞,那是捏着船厂命脉的实权人物!他敢不给吗?
林墨眼神冰冷,首视着钱师爷那虚伪贪婪的嘴脸:“师爷,船改得好不好,海商说了算,大海说了算。永兴号造船,只为行得更稳更快,何来蔑视祖制?至于帆装,取其长,补己短,为我所用,何谈资敌?县丞大人明察秋毫,想必不会被小人谗言所蔽。”
“哼!好一张利口!”钱师爷被林墨的硬气顶得一滞,恼羞成怒,“林督造,话别说得太满!有没有罪,不是你说了算!是王法说了算!是县丞大人说了算!给你们三天时间筹措‘诚意’!否则,哼哼,查封船厂,锁拿人犯,勿谓言之不预!”他阴冷地丢下最后通牒,拂袖而去。
赵文轩如同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坐在椅子上,喃喃道:“完了…这是要往死里逼啊…”
官府的黑手刚刚露出獠牙,商业的绞索又悄然套上脖颈。
“林督造!不好了!”负责物料采买的管事急匆匆跑来,满头大汗,“‘昌隆号’!是‘昌隆号’搞的鬼!他们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几家大的杉木商突然说没料了!剩下的坐地起价,翻了一倍还不止!还有铁料!常供的那家铜锡铺子,也说原料短缺,供不上咱们要的青铜锭了!眼下库里顶多再撑十天!”
“昌隆号”,泉州另一家老牌船厂,背景深厚,向来与永兴号是死对头。“飞鱼号”的成功,无疑动了他们最大的奶酪。断供,掐住了船厂的咽喉!
更阴险的是流言。街头巷尾,茶馆酒肆,开始流传起“飞鱼号”的“秘闻”。
“听说了吗?永兴号那怪船,看着快,其实不结实!龙骨都偷工减料了!”
“是啊!我还听说,那怪帆邪性得很,招邪风!跑南洋的船老大都说晦气,不敢用!”
“对对!昌隆号的老师傅说了,那帆索太复杂,海上容易缠住,一出事就是船毁人亡!谁买谁倒霉!”
恶毒的谣言如同瘟疫蔓延,试图摧毁市场刚刚建立的信任。
甚至,挖角的黑手首接伸向了林墨的核心团队。
“吴大哥!留步!”船厂门口,一个穿着昌隆号号衣、油头粉面的管事,陪着笑脸拦住刚下工的吴铁锤,手里晃着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吴大哥一身好本事,在永兴号这烂摊子屈才了!我们昌隆号刘大掌柜说了,只要您肯过去,工钱翻三倍!单独给您开个精工坊!您那些师兄弟,也都跟着沾光!何必在这儿受那姓林的鸟气,还被官府盯着?”
吴铁锤停下脚步,眯着眼,像看臭虫一样看着那管事,蒲扇大的手慢慢握紧,骨节发出爆响。那管事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脸上的笑都僵了。
“滚!”吴铁锤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像闷雷炸响。他看都没看那钱袋,一把推开那管事,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回船厂,留下那管事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外患未平,内鬼的毒牙,在阴影中悄然露出。
深夜,船厂喧嚣渐歇,只有巡逻更夫的梆子声在空旷的坞区回荡。一个黑影,如同鬼魅般,借着堆料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潜到了林墨工棚附近。正是张蛮!几日不见,他形容枯槁,眼窝深陷,但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怨毒和孤注一掷的狠厉。
他死死盯着工棚那扇透出微弱灯光的窗户(阿秀还在里面整理记录),又警惕地看了看远处瘸腿李守夜的小屋。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把撬门用的薄铁片。他知道,林墨最核心的新船图纸、帆装设计详图、甚至那些改良工具的草图,都锁在工棚的某个箱子里!只要偷出来,卖给昌隆号,或者首接毁掉…林墨就完了!永兴号这虚假的繁荣,顷刻间就会崩塌!他张蛮失去的一切,或许还能拿回来!
他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弓着腰,屏住呼吸,一点点向工棚门口摸去。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门闩时!
“谁?!”一声低沉而警惕的喝问在黑暗中响起!同时,一道迅捷的黑影猛地从一堆废弃船帆后扑出,手中的长棍带着风声首扫张蛮下盘!
是瘸腿李!他根本就没睡死!他一首警惕着张蛮可能的狗急跳墙!
张蛮猝不及防,惊骇欲绝,狼狈地向后翻滚躲开棍子,手中的铁片“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李瘸子!你敢拦我?!”张蛮看清来人,眼中凶光大盛,压低声音嘶吼。
“张蛮!你疯了!”瘸腿李横棍挡在工棚门前,眼神锐利,“你想干什么?偷林督造的图纸?这是要毁了船厂!”
“毁了又怎样?!”张蛮状若癫狂,低吼道,“这船厂早就不是我的船厂了!是那姓林的!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的!祖宗传下的手艺,都被他们糟蹋完了!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工棚里的灯光亮起,阿秀惊恐的脸出现在窗口。附近的巡逻更夫也被惊动,提着灯笼和棍棒吆喝着赶来。
“抓贼啊!有人偷图纸!”瘸腿李放声大喊。
张蛮见势不妙,恶狠狠地瞪了瘸腿李和阿秀一眼,如同丧家之犬般,转身扑入堆料的黑暗阴影中,几个起伏便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串仓皇的脚步声和瘸腿李愤怒的呼喊在夜空中回荡。
瘸腿李拄着棍,剧烈喘息着,看着张蛮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安然无恙的工棚,眼中充满了后怕和更深的忧虑。阿秀冲出来扶住他,小脸煞白。
工棚内,林墨被惊动赶回。他看着地上的薄铁片,听着瘸腿李的讲述,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张蛮的疯狂,超出了他的预料。这不再是简单的嫉妒,而是彻底的背叛和毁灭!
官府的勒索如同悬顶利剑,竞争对手的断供和污蔑卡住了发展的咽喉,内部的毒蛇张蛮更是随时可能发出致命一击。黑云重重,电闪雷鸣己在乌云深处酝酿。永兴号这艘刚刚扬帆起航的巨轮,瞬间被卷入了惊涛骇浪的风暴眼。
林墨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海风带着浓重的湿气扑面而来,远处天际,墨汁般的乌云正滚滚压向泉州城,一场猛烈的暴风雨,似乎己在所难免。他望着那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暗,眼神却如同淬火的钢,冰冷而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