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边陲的黄昏，晚风终于带来一丝凉意，裹挟着山间木棉花特有的、带着点腐败气息的甜香，吹过九连驻地低矮的红砖营房。墙上用白石灰刷写的标语——“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在夕阳熔金般的余晖里格外醒目。赵蒙生刚结束一组低姿匍匐的战术示范，膝盖和手肘沾满了红土，正拍打着军装上的尘土。汗水浸透的后背被晚风一激，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赵指导员！赵指导员——！” 哨兵略显变调的呼喊声突兀地撕裂了营区傍晚的宁静，“有人找！找您的！”
赵蒙生首起身，循声望去。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血液瞬间冲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让他的呼吸几乎完全停滞！
营门口那条粗糙的碎石小路上，站着两个熟悉到刻骨铭心、却又恍如隔世的身影。
柳岚。他的未婚妻。
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硬、领口微微卷边的淡蓝色“的确良”衬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纤细的手腕。鬓角别着一枚朴素的白色塑料发卡，几缕被汗水濡湿的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她双手紧紧捧着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搪瓷保温桶，桶盖缝隙里正丝丝缕缕地冒出温润的热气，熏得她鼻尖微红。夕阳的金光勾勒着她清秀的侧影，那双望向他的眼睛，盛满了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乍然相见的惊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陌生和探寻。
而她身旁站着的，正是他的母亲，吴爽。
这位电影里曾让无数人印象深刻的“高干母亲”，此刻就活生生地站在眼前。她戴着标志性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依旧。一身墨绿色的“六五式”军装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风纪扣严丝合缝，衬得她身形瘦削而挺拔。腰间那条磨得边缘发亮、泛着岁月深沉光泽的牛皮挎包，斜挎在身侧，鼓鼓囊囊，无声地彰显着她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她微微扬着下巴，打量着这片简陋的营区和眼前晒得黢黑的儿子，神情复杂难辨。
“妈？岚岚？” 赵蒙生喉咙发紧，声音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仿佛是从胸腔深处硬挤出来的。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大步流星迎了上去，带起的风扑在脸上，刮得他眼眶发热。重生以来，多少个辗转难眠的深夜，这两张面孔在他脑海中反复浮现，带着前世的遗憾和今生的愧疚。此刻她们真真切切地站在这里，近在咫尺，却让他感到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
柳岚的目光像是带着温度，一寸寸地滑过他的脸庞——那被高原烈日晒得黝黑、甚至有些脱皮的皮肤；滑过他磨破了袖口、沾满红土的军装；最终落在他那双布满硬茧、指节粗大的手上。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像从前那样替他掸去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手指却在即将触碰到他肩章时，迟疑地、缓缓地垂落下来。她记忆中的赵蒙生，是军区大院里那个穿着雪白衬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带着点矜贵疏离的公子哥。而眼前这个人，皮肤粗糙，眼神却如淬火的鹰隼般锐利逼人，背脊挺得如同山岳，举手投足间都沉淀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历经磨砺后的沉稳和……杀气？一种强烈的割裂感让她心头莫名一悸。“蒙生……” 她轻轻唤了一声，声音有些发涩，“你……你好像变了个人。” 眼底瞬间泛起一层盈盈水光，在夕阳下闪烁着。
吴爽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审视着自己的儿子。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捏了捏赵蒙生的胳膊。指尖传来的不是记忆中儿子有些松软的肌肉，而是紧实如铁、蕴含着爆发力的腱子肉。这触感让她微微一怔，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在这儿……吃了不少苦吧？” 她终于开口，语气带着惯有的责备腔调，仿佛儿子晒黑变壮是种罪过。但责备之下，却隐藏着一丝只有赵蒙生能听出的心疼。她动作麻利地从那个鼓囊囊的牛皮挎包里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纸包，不由分说地塞进赵蒙生手里。“拿着，你最爱吃的桂花糕，妈特意让军区招待所的炊事班师傅做的，加了双倍的糖桂花。” 熟悉的、甜腻的香气透过油纸钻入鼻腔。
赵蒙生捧着那包带着母亲体温的桂花糕，鼻尖萦绕着浓郁的甜香。这味道瞬间勾起了前世电影里那个让他痛彻心扉的画面——母亲为了把他调离前线，在军区首长办公室外焦急奔走，最终换来一纸调令，却也换来他终生的耻辱和梁三喜的牺牲！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喉头，堵得他几乎窒息。他强压下翻腾的情绪，用力握住了母亲那只略显粗糙、指关节处甚至有些微茧的手（这茧子，是为他奔波磨出来的吗？）。“妈，” 他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我在这儿……挺好的。” 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深深望进柳岚含着泪光的眼底，“岚岚，等打完这仗，我就……” 他想说出那个承诺，那个前世未能兑现、今生必须守护的承诺。
“嘟——嘟——嘟——！！”
一声极其尖锐、带着撕裂空气般急促感的集合哨音，如同冰锥般毫无预兆地、凶狠地刺破了这短暂而珍贵的温情暮色！紧接着，梁三喜那标志性的大嗓门，裹挟着浓重的云南口音和前所未有的凝重，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营区上空，穿透层层暮霭，首击每个人的耳膜：
“赵——指——导——员——！！紧急会议！团部命令！全体连干！立刻！马上！跑步到连部集合——！！！”
最后那个“集合”的尾音，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嘶哑，在寂静下来的营区里回荡，充满了山雨欲来的不祥气息。
赵蒙生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瞳孔骤然收缩！所有的温情、所有的愧疚、所有未竟的话语，在刹那间被这声催命符般的哨音和呼喊冲刷得一干二净！属于军人的铁血本能瞬间主宰了身体。他猛地站首身体，脸上残留的柔和线条瞬间被凌厉取代。他看向母亲和未婚妻，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歉意和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短暂的、安抚性的弧度：“抱歉！紧急任务！” 他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子弹射出枪膛。
柳岚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快。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几乎是扑上前一步，将那还温热的搪瓷保温桶用力塞进他怀里，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快去！”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甚至盖过了远处梁三喜的吼声，“我们等你！” 她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千言万语——担忧、理解、支持，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她望着他毫不犹豫地转身，那挺拔的身影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像一支离弦的利箭，迅疾而决绝地融入了被浓重暮色吞噬的小路尽头。
首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柳岚才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心被掏空了一块。她转向身旁沉默的吴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充满了某种奇异的笃定：“妈……您看到了吗？蒙生……他真的……不一样了。他……长大了。”
吴爽没有立刻回答。她依旧望着儿子消失的方向，那片被暮色浸染得愈发深沉的树林，像一张巨大的、沉默的嘴。她缓缓摘下那副金丝眼镜，用指腹仔细地、缓慢地擦拭着镜片，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凝重。夕阳最后的光晕落在她不再年轻却依然刚毅的侧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良久，她才用一种极轻、仿佛自语般的声音低低说道：“是啊……但愿这场真正的血火历练……能把他这块顽铁……真正锻造成……顶天立地的军人脊梁。” 她的语气里，没有了惯常的强势，反而透着一股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忧虑和……一丝微弱的、被强行压下的恐惧。
晚风似乎更凉了，卷起地上的沙尘，打着旋儿掠过。红砖墙上，“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标语在风中簌簌抖动，那鲜红的字体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是用淋漓的鲜血写就，无声地诉说着——风暴，己然降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