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毒日头仿佛把整个靶场都塞进了熔炉。空气在热浪中扭曲，地面蒸腾起呛人的尘土味。九连的机枪手们抱着沉重的56式轻机枪，像抱着烧红的烙铁，汗水顺着黝黑的脖颈淌下，在洗得发白的军装上洇开深色的印记。枪管在灼目的阳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握把却早己被汗水浸得滑腻。
赵蒙生一把扯开紧箍着喉结的风纪扣，粗重的喘息带出胸腔里的燥热。他抬手抹了把脸，咸涩的汗水蛰得眼睛生疼。目光扫过队列，战士们脸上写满的不仅是疲惫，更有浓得化不开的疑惑——对这位高干子弟指导员，更对他即将下达的、闻所未闻的命令。
“都站首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渣，瞬间压下了场间的嗡嗡声。“抱着铁疙瘩当烧火棍使，能打出什么名堂？”话音未落，他猛地一脚踹翻脚边装满空弹壳的木箱。哐当——！刺耳的金属撞击声炸开，惊得远处树梢上打盹的麻雀扑棱棱乱飞。“今天，老子教你们机枪怎么当‘枪’使！800米，快速点射！1000米，三连发节奏射！别给老子瞪眼，练不会，今天都别想吃饭！”
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机枪班班长老周，一个入伍十年的老兵油子，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抱着自己那挺保养得锃亮的机枪，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光滑的枪托，像是安抚躁动不安的老伙计。“指导员，”老周瓮声瓮气地开口，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咱九连的规矩，机枪就是泼水的家伙什，长点射压得敌人抬不起头就成。您这……又是点射又是啥节奏的，子弹金贵啊，这么打……”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是胡闹，是糟践东西，是少爷兵不懂装懂的瞎指挥！
“长点射？”赵蒙生冷笑一声，劈手夺过老周怀里的机枪。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驱散了些许燥热。他哗啦一声利落地拉开枪栓，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老练和杀伐气。“那是浪费子弹！是给敌人当活靶子！听着！800米点射，要的是预判！是算风算提前量！1000米三连发，讲的是呼吸！是节奏！是让每一发子弹都像长了眼睛，咬死敌人的影子！”
不给任何人反驳的机会，他突然原地半跪，身体如磐石般稳固。枪托死死抵住肩窝，脸颊贴上滚烫的机匣盖。目光如鹰隼般穿透蒸腾的热浪，瞬间锁定了千米之外那个正在轨道上艰难移动的人形靶标。整个靶场死一般寂静，只有他沉稳得近乎冷酷的呼吸声。
哒！哒！哒！
三声极其短促、间隔精准得如同秒表计时的枪响撕裂了空气！黄澄澄的弹壳带着灼热的气息，雨点般从抛壳窗迸溅出来，砸在滚烫的土地上叮当作响。远处，那草扎的靶子应声剧烈摇晃，胸腹要害处，三个弹孔赫然呈现——赫然呈一个标准的“品”字形，彼此间距绝不超过三指宽！
嘶——！队列中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连最不服气的老周，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看到了？”赵蒙生缓缓站起身，甩了甩被凶猛后坐力撞得生疼发麻的手腕，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眼神却锐利如刀锋，扫过每一张震惊的脸庞。“机枪，不是他娘的泼水筒！是战场上的外科手术刀！”他猛地一指靶场远端，“看到800米外那棵歪脖子树没有？用准星尖，给我死死压住树干右侧三公分！眼睛盯死树冠那个豁口！等目标影子一冒头……”
话音未落，枪口猛地一抬！又是干脆利落的一声“哒！”！
子弹尖啸着撕裂空气，远处一个模拟敌兵突击姿态的草人，咽喉部位瞬间被洞穿，草屑纷飞！
“好！”靳开来第一个吼出声，兴奋地吹了个响亮的口哨，挤开人群蹿到最前面，用力拍着大腿，“他奶奶的！指导员，神了！这比俺娘绣花纳鞋底子还准啊！”
“少拍马屁！”赵蒙生瞪了他一眼，嘴角却微微抽动了一下。他将还散发着硝烟味的机枪重重塞回依旧在发懵的老周怀里，震得老周一个趔趄。“分组练习！两人一组！一个打，一个盯弹着点！给老子记死了——”他粗糙的手掌重重拍在滚烫的机枪散热片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每挺机枪，都是能跟着步兵冲锋的移动火力点！不是杵在那儿挨揍的死靶子！”
训练场瞬间沸腾起来。震耳欲聋的枪声此起彼伏，硝烟混合着尘土味弥漫开来。赵蒙生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豹子，顶着能把人烤化的烈日，在蒸腾的热浪和弥漫的硝烟中来回奔走。汗水早己浸透了军装，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他时而单膝跪地，用肩膀抵住新兵颤抖的枪托，粗粝的手掌强行矫正对方僵硬的握姿：“手腕！再给我下压两公分！吃住劲！枪托是长在你肩膀上的！”时而凑到观察手耳边，在震耳欲聋的枪声中吼着：“呼吸！停在你把气吐出去三分之二的时候！就是现在！扣扳机！稳！准！狠！”他的眼睛像是淬了火的探针，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错误动作，每一个弹着点的偏差都逃不过他的审视。严厉的呵斥声、耐心的讲解声，交织在枪林弹雨之中。
夕阳终于熔化成一片金红，沉沉地坠向山峦。靶场上蒸腾的热气稍减，但硝烟味和汗水味却更加浓重。老周抱着他那挺心爱的机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赵蒙生面前。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老兵，黝黑的脸膛被汗水和泥灰画出一道道沟壑，此刻却泛着一种近乎亢奋的红光，眼睛亮得惊人。
“指导员！”老周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用力吸了口气，才稳住声调，“照您教的法子，下午…下午我的800米点射，十发能咬住靶子七发！比…比上午强了三成不止！”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枪身上新增的几道划痕，那是他兴奋时用力过猛留下的印记。
远处，靳开来正唾沫横飞地跟一个新兵蛋子打赌，赌注是下个月的肉罐头。他豪迈地拍着新兵的肩膀，新兵脸上虽然还带着疲惫，眼神里却没了最初的茫然和畏缩，反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零星的、带着点炫耀意味的枪声还在响起，混合着靳开来爽朗的大笑和年轻士兵们兴奋的议论声。这声音在漫天燃烧的晚霞中回荡，像是一曲粗粝却充满生机的战歌，久久不息。
赵蒙生站在夕阳的余晖里，望着眼前这幅热火朝天的景象，听着那充满活力的声响。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脚下的红土。他抬手抹去，指尖触碰到眼角细微的纹路。一种混杂着疲惫、欣慰与难以言喻的沉重感悄然爬上心头。他默默计算着时间，距离那场注定到来的血战，又近了一天。这些鲜活的生命，这些刚刚燃起斗志的眼睛，最终能有多少人，看到下一个这样的晚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