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沉重的铁幕,彻底合拢了天与地。115团操场上,几盏高悬的探照灯骤然亮起,惨白刺目的光柱如同冰冷的利剑,粗暴地撕裂了浓稠的黑暗,将整个场地照得一片令人心悸的雪亮,纤毫毕现。空气中弥漫着柴油燃烧的刺鼻气味和一种山雨欲来前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陈战武团长,这位以火爆脾气和铁血作风著称的指挥员,蹬着一双沾满新鲜泥渍的作战靴,三步并作两步,带着一股风雷之势,猛地跨上了临时搭建的木台。木台在他沉重的脚步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手中那个铁皮喇叭,被一只骨节粗大、青筋虬结的手攥得咯吱作响,几乎要变形!
“同志们——!” 陈团长的声音通过那扭曲的喇叭口传出来,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和爆炸性的愤怒,瞬间压过了场间所有的嘈杂,狠狠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砸进每个人的心里!
“越猴!这帮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他们蹬鼻子上脸了!!” 他猛地向前探身,脖子上的青筋如同愤怒的蚯蚓般根根暴起,眼睛在探照灯下烧得通红。“上个月!就在上个月!他们朝我们老街寨的寨子!发射了火箭弹!!”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悲愤,“轰隆一声!炸塌了房子!炸飞了……炸飞了一个才六岁!刚刚学会唱《东方红》的囡囡啊——!!”
这声“囡囡”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寂静的队列里。无数双眼睛瞬间充血,粗重的呼吸声在死寂中清晰可闻。陈团长猛地一把扯开紧扣的风纪扣,仿佛那领口勒住了他喷薄欲出的怒火,胸膛剧烈起伏着。
“现在!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他们又在边境线上蠢蠢欲动!磨刀霍霍!上级命令!” 他几乎是吼破了嗓子,每一个字都带着钢铁碰撞的火星和硝烟味,“我115团!即刻开赴华猴边境!!” 他挥舞着那只攥着喇叭、如同铁锤般的拳头,声音如同炸雷滚过全场,“把咱们的防线!给老子守成一块铁板!一块砸不烂、啃不动、让那帮猴崽子撞得头破血流的铁板!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守成铁板!!” 全团战士的怒吼声如同决堤的洪流,带着冲天的杀气,震得探照灯的光柱似乎都在晃动!
赵蒙生站在九连队列的最前端,冰冷的夜风带着湿气,将他洗得发白的六五式军装衣角掀起,又重重拍打在他紧绷的大腿上。身旁,连长梁三喜那杆从不离身的旱烟袋锅,此刻正被他无意识地攥在掌心,一下一下,沉重地敲击着自己的大腿外侧,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咚咚”声,仿佛战鼓在心底擂响。另一侧的靳开来,早己将他那挺视若生命的56式轻机枪稳稳抱在怀里,一条黄澄澄的子弹带斜挎在宽阔的肩上。沉重的金属弹链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微微晃动,在探照灯的强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每一次细微的碰撞都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哗啦”声,如同死神磨牙的声响。
赵蒙生的目光,穿透刺目的灯光和弥漫的尘土,投向远处营房的门口。
吴爽站在那里。她不知何时己重新换上了那身笔挺的藏青色军装(干部服),风纪扣一丝不苟。金丝眼镜的镜片在强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芒,遮住了她眼底翻涌的情绪。她站得如同一杆标枪,身姿笔挺如崖壁上的青松,只有藏青色军装的下摆,在夜风的吹拂下,极其细微地、不易察觉地颤动着。她的身边,柳岚紧紧抱着赵蒙生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洗的军装,双手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紧、发白,仿佛要将那粗糙的布料嵌入自己的血肉里。她仰着脸,目光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赵蒙生的身上,仿佛要将他的身影牢牢吸住。
“九连——!登车——!!!” 梁三喜那如同金石撕裂般的大吼,穿透了引擎的轰鸣和鼎沸的人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命令就是冲锋号!九连瞬间动了起来,如同开闸的洪流,涌向停靠在操场边缘那一排排如同钢铁巨兽般的解放牌卡车。
赵蒙生猛地转身!就在他转身的瞬间,目光与远处柳岚的目光在空中猛烈地交汇、碰撞!时间仿佛凝固了一刹那!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柳岚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她猛地挣脱了母亲按在她肩上的手(那手带着安抚也带着阻止的力量),奋力向前冲出一步!她高高举起一首紧攥在手中的东西,用尽全身力气向着赵蒙生离去的方向疯狂挥舞!
探照灯惨白的光柱,精准地打在她手中那个小小的物件上——那是一只用红布仔细缝制、下面还系着鲜艳红绳的护身符!那抹在强光下跳动的、刺目的、如同鲜血般浓烈的艳红色,在灰暗的暮色和冰冷的钢铁洪流中,像一团绝望燃烧的火焰,又像一颗剧烈搏动的心脏!
“蒙生——!”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被淹没在巨大的噪音里。
吴爽的手还僵在半空,她看着女儿不顾一切的样子,镜片后的眼睛猛地一闭,再睁开时,迅速而隐蔽地用另一只手的手背,飞快地、用力地抹了一把眼角。这个动作快得几乎无人察觉,只有她藏青色军装的下摆,在风中更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泄露了这位铁血母亲内心翻江倒海般的痛楚与不舍。
赵蒙生心头像是被那抹刺目的红狠狠灼了一下!他咬紧牙关,不再回头,随着队伍决绝地冲向卡车。他抓住冰冷的车帮,脚下用力一蹬,身体腾空跃起,稳稳落入解放牌卡车冰冷刺骨、布满锈迹和油污的金属车斗里。沉重的帆布篷顶隔绝了部分灯光,车厢内弥漫着浓重的柴油味、汗味和铁锈味。
卡车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粗壮的排气管喷出浓黑的烟雾,巨大的声浪和震动让地面都在发颤。车队开始缓缓移动,如同苏醒的钢铁巨龙。
赵蒙生挤在车厢边缘,目光穿透帆布篷的缝隙,死死盯着营房门口的方向。那两个身影在视野里迅速缩小,最终变成两个模糊的、紧紧依偎在一起的黑点,如同贴在巨大黑色幕布上的两个微小剪影,在惨白灯光和浓重夜色的撕扯下,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脆弱。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浓重硝烟味的冷风灌入肺腑。他颤抖着手,从贴胸的口袋里摸出一张被体温焐热的、边缘己经磨损泛黄的黑白全家福照片。照片上,母亲吴爽穿着白大褂,胸前挂着听诊器,脸上带着一丝职业性的、略显矜持的微笑;父亲(未出现,但照片有)穿着老式军装,面容严肃;而柳岚,年轻的柳岚,幸福地倚靠在他(赵蒙生)的肩头,笑容灿烂得如同春天的阳光——那是属于和平年代,属于另一个“赵蒙生”的笑容。前世电影里那场惨烈战争所夺走的无数鲜活生命和灿烂笑容,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梁三喜、靳开来、雷凯华……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年轻脸庞……
不!绝不!
一股岩浆般滚烫的决心在胸腔里奔涌、炸裂!他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仿佛要将那照片和那抹刺目的红,一起烙进灵魂深处!
历史,绝不能重演!他要亲手扼住命运的咽喉!
沉重的车队轰鸣着,如同奔涌的钢铁洪流,碾过崎岖的红土路,卷起漫天烟尘。当最后一辆卡车咆哮着,猛地拐过山梁,将灯火阑珊的营区彻底甩在身后,抛入无边黑暗的瞬间——
“砰!砰——!”
远处,边境方向,骤然传来几声极其突兀、极其清晰的枪响!
那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间回荡,冰冷、干脆、带着死亡的宣告。
如同沉闷的夏夜,在令人窒息的寂静后,终于炸响了第一声——预示着毁灭性风暴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