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仿佛天空塌陷的碎片，无情地冲刷着211高地。每一滴雨水砸在焦黑的土地上，都激起一小团裹挟着硝烟与血腥的泥雾。赵蒙生靠在湿滑的战壕壁上，手中56式突击步枪的枪管兀自滚烫，雨水浇上去发出“嗤嗤”的微响，蒸腾起扭曲的白汽。他指节上凝固的暗红血痂，早己和枪托上斑驳的铁锈、泥土死死黏在一起，仿佛成了武器的一部分。战壕里一片狼藉，横七竖八躺着呻吟或沉默的伤员，血腥味混合着雨水和泥土的土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靳开来正用他那把豁了口的刺刀，费力地撬开最后一听缴获的罐头，将粘稠、冰冷的食物小心地分给几个因失血而严重脱水的战士，每一勺都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沉重。
就在这时，那部沾满泥浆的电台，突然爆发出刺啦刺啦的、仿佛要撕裂耳膜的强烈电流噪音，瞬间压过了雨声和伤员的呻吟。
“九连！九连！我是唐震岳！” 旅长那标志性的、仿佛从胸腔深处炸开的吼声，即使隔着杂音也震得听筒嗡嗡作响，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立即组织撤离！ 轰-6轰炸机编队和歼-7B机群十五分钟后抵达！重复，十五分钟后抵达！对211高地及前沿敌军实施饱和轰炸！执行命令！”
赵蒙生猛地抬头，冰冷的雨水顺着破烂的军帽檐灌进脖颈，激得他一哆嗦。视线穿透雨幕，死死钉在阵地前沿——那里，影影绰绰的越军身影正像蚁群般不断集结、蠕动。密密麻麻的苏式钢盔在昏暗的暮色中泛着冰冷的幽光，远处，敌军炮管那狰狞的轮廓正缓缓转向高地方向。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猛地涌上喉咙，他攥紧冰冷的电台送话器，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嘶哑的声音几乎破音：
“旅长！伤员太多！重武器根本撤不下来！请求九连留下断后！”
“胡闹！” 唐震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这是命令！必须……”
“报告旅长！” 赵蒙生几乎是吼着打断，一把扯开早己破烂不堪的军装衣领，露出锁骨下方那道深褐色、尚未完全愈合的弹痕，雨水冲刷下显得格外刺目。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梁连长走的时候，他把九连的魂……留给了我！”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扫过战壕——那些挣扎着想支起身体、摸索武器的重伤员；靳开来正默默地将一枚枚手榴弹用力插在腰间武装带上，动作沉稳得如同磐石；新兵小李咬着牙，用刺刀尖挑开浸透血污的绷带，胡乱地重新勒紧伤口，脸上是超越年龄的狠厉与坚毅。
“旅长！您看！” 赵蒙生的声音低沉下去，却蕴含着山岳般的力量，“九连的骨头在这儿！就算死，我们也要死成敌军啃不动的铁桩！钉死在这211上！”
电台那头，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长达两秒的沉默。电流的杂音仿佛也被这沉重的誓言所凝固。再响起时，唐震岳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沙哑和沉重：
“……给你们八分钟。” 紧接着是纸张被急促翻动、几乎撕裂的声音，“坐标X79、Y53！记住！那里有个废弃的坑道入口，被炸塌了一半，仔细找！能带多少伤员，带多少！轰-6的炸弹能把整个高地犁一遍！杀伤半径覆盖所有地表目标！八分钟！必须在投弹前一刻不差地撤进坑道！这是死命令！听清楚了吗？！”
“是！” 赵蒙生眼中爆出精光，没有丝毫犹豫，猛地转身，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刃：
“靳开来！组织所有能动的人！扛、抬、拖！带上伤员，目标X79、Y53坑道！快！二排！跟我留下断后！” 他吼完，弯腰抄起旁边一挺冰冷的54式重机枪，沉重的枪身带着雨水和泥浆，枪管还在往下滴着浑浊的水珠。
就在这时，越军的第一波试探性冲锋己经逼到眼前！AK-47特有的急促点射声骤然响起，子弹“噗噗噗”地打在战壕壁的沙袋和泥土上，溅起密集的碎石和泥点，发出沉闷的死亡之吻。
“指导员！这挺重机枪我来！” 一个带着少年气却无比决绝的声音炸响。新兵小李不知何时扑了过来，一把从赵蒙生手中夺过沉重的枪身。他那张沾满泥污、尚显稚嫩的脸庞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疯狂和视死如归的平静。“你带兄弟们走！快走啊！” 根本不待赵蒙生有任何反应，这个少年便如同离弦之箭，架着那挺几乎与他体重相当的机枪，悍然冲出相对安全的掩体，扑倒在阵地前沿一个相对完好的射击位上！
“哒哒哒哒——！”
54式重机枪狂暴的怒吼瞬间压过了所有枪声！长长的火舌撕裂雨幕，炽热的曳光弹如同一条条愤怒咆哮的火龙，凶狠地扑向正在散兵线推进的敌群！子弹所过之处，泥浆飞溅，人影扑倒，硬生生将越军的冲锋势头打乱、遏制！
看着那道在弹雨中疯狂倾泻火力的、单薄却无比高大的背影，赵蒙生的眼眶瞬间被滚烫的液体充满，那不是雨水。他猛地一跺脚，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撤！按旅长说的路线！快！快啊！！”
时间在硝烟、暴雨和枪炮声中疯狂流逝。当最后一名重伤员被连拖带拽、几乎是砸进那个隐蔽在断壁残垣后的废弃坑道入口时，天际传来了震耳欲聋、仿佛要将整个天空撕裂的引擎轰鸣！
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压，如同滚雷碾过苍穹，连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赵蒙生和靳开来站在阵地最前沿那片被炮火反复耕耘过的焦土上，同时抬头。
灰暗的雨幕尽头，几个庞大、狰狞的黑点骤然刺破云层！那是轰-6轰炸机沉重的身躯，如同远古巨兽降临。紧随其后，是数架歼-7B战机尖锐的三角翼，如同死神的剃刀，划破低垂的铅云，带着令人心悸的尖啸！
赵蒙生沉默地从怀里摸出一个油布小包，小心翼翼地解开，拿出里面那只磨得发亮的旧烟袋锅，叼在干裂、沾着泥血的嘴唇上。没有火，也不需要火。他只是用力地咬着那冰冷的铜嘴，仿佛在汲取某种早己远去的力量。他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一枚拧开后盖的手榴弹，冰凉的木柄贴在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
靳开来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将腰间最后几颗手榴弹的拉环套在了手指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被打退一波、正在重新组织、更疯狂涌来的敌军。他魁梧的身躯如同山岩，与身边单薄却同样挺首的赵蒙生并肩而立。
八分钟。
这最后的八分钟，足够让九连的魂，在毁灭的烈焰降临之前，再为身后的战友，为这片浸透鲜血的高地，狠狠送敌军一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