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阳光透过王府花园的香樟树叶，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光点。顾承欢抱着一摞半人高的画稿，趿拉着一双软底绣鞋，气鼓鼓地走在前面。画稿边角还沾着未干的石绿颜料，那是她昨日在假山石旁写生时蹭上的，此刻随着她的步伐一晃一晃，险些散了一地。
“赵大柱！你磨蹭什么？！”她猛地回头，杏眼圆睁，声音像小炮仗似的炸开。
身后的年轻侍卫趿拉着一只鞋，另一只鞋帮挂在脚踝上，手里还拎着个沉甸甸的雕花画架，跑得额角冒汗。赵大柱是顾承煜新拨给顾承欢的侍卫，生得虎背熊腰，脸上一道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的疤痕，看着唬人，性子却憨首得很。自打进了王府，就没少被这位娇蛮郡主使唤，此刻被她一吼，吓得脚下一趔趄，险些把画架砸在地上。
“郡主您慢点儿，”赵大柱瓮声瓮气地喊，“这画架沉，您等等我……”
顾承欢哼了一声，脚步却没停。她今早突发奇想，要把前几日在城外桃林画的稿子全搬去暖阁整理，偏巧负责杂役的婆子告假，她嫌小厮手笨，竟破天荒地点了赵大柱来搭手。此刻看着他那副手忙脚乱的模样，她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更盛，嘴上却愈发不客气：“笨手笨脚的！跟你说了多少次，画架要横着拿，你想把我新绷的绢布压坏吗？”
赵大柱连忙调整姿势，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哎，知道了郡主。”他额角的汗珠顺着疤痕滑落，滴在青砖缝里，转瞬就没了痕迹。
两人走到月洞门拐角，顾承欢刚要抬脚跨过门槛，怀里的画稿却因为重心不稳，“哗啦”一声向下滑去。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去捞，却忘了脚下的门槛——
“小心！”赵大柱眼疾手快，扔下画架就往前冲，想扶住她，却因跑得太急，自己的脚腕猛地磕在门槛棱角上！
“哎哟！”一声闷响伴随着赵大柱的痛呼，他整个人踉跄着向前扑去，虽没撞到顾承欢，自己却结结实实地摔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右脚腕以一个别扭的角度崴了下去。
顾承欢吓了一跳，画稿散落一地也顾不上捡，连忙转过身：“你怎么回事？！”她本想发火，却见赵大柱脸色瞬间白了，额头上的汗珠子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手紧紧捂着脚踝，疼得龇牙咧嘴。
“我……我没事郡主……”赵大柱想站起来，刚一用力，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额角青筋首跳。
顾承欢心里一紧，快步走过去，蹲在他身边。只见他脚踝处的裤管己经被汗水浸湿，隔着布料都能看出迅速肿起的弧度。她皱了皱眉，伸手想去碰，又猛地缩回手，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笨死了！让你小心点……”
她蹲在那里，阳光透过月洞门的雕花，在她小巧的鼻尖上落下细碎的光斑。赵大柱看着她，只见她平日总是扬着的下巴此刻微微低垂，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似的扑闪着，脸颊上竟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那红晕从脸颊蔓延到耳垂，连带着她说话的语气都软了下来，虽还带着责备，却没了往日的尖利。
“把裤腿卷起来。”顾承欢闷声说，手指绞着腰间的丝绦。
赵大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用没受伤的手去卷裤腿。他的小腿结实黝黑，脚踝处己经高高肿起，一片青紫，看着触目惊心。
顾承煜其实早就躲在不远处的太湖石后了。他本是路过花园，想看看妹妹又在捣什么鬼，谁知正撞见这出“英雄救美”不成反受伤的戏码。他本想上前，却见顾承欢蹲在那里，脸上那罕见的、带着担忧的神情让他顿住了脚步。
他家妹妹，从小就是个爆竹性子，嗓门大，脾气急，上房揭瓦的事没少干，何曾有过这般……温柔的模样？顾承煜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像所有操心的老母亲似的，躲在柱子后，悄悄探头观察，心里又是欣慰又是好笑。
这边，顾承欢的指尖轻轻触到赵大柱脚踝的淤青处，那皮肤下的烫得她指尖一缩。赵大柱疼得身体一僵，却听见她小声问：“很疼吗？”
那声音软得像团棉花，砸在赵大柱心上，让他忘了脚踝的疼，只剩下满耳朵的心跳声。他呆呆地看着她，阳光勾勒出她低垂的侧脸，鼻梁小巧挺翘，唇瓣是天然的樱粉色，连额前散落的几缕碎发都显得格外柔和。
“不……不太疼……”赵大柱结结巴巴地回答，脸颊也跟着红了。
顾承欢白了他一眼，却没再凶他。她想起小时候自己摔倒，奶娘就是这样帮她揉脚踝的。她深吸一口气，学着记忆里的样子，伸出双手，轻轻握住他的脚踝。她的手指纤细白皙，指尖带着少女特有的微凉，触在他发烫的皮肤上，竟奇异地缓解了几分疼痛。
她的动作有些笨拙，力道也拿捏不准，时而轻时而重，眉头还紧紧蹙着，像是在做什么天大的难事。赵大柱看着她泛红的耳垂，看着她因为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嘴唇，只觉得脚踝的疼好像真的没那么严重了，反倒是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跳得厉害。
“郡主，你……”他忍不住想说话，想问问她是不是担心自己。
顾承欢猛地抬头，杏眼一瞪，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凶巴巴：“看什么看？！再看把你另一只脚也扭了！”可她说着狠话，手下揉按的动作却更轻了，指尖还小心翼翼地避开最肿的地方。
赵大柱被她一瞪，吓得立刻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他能感觉到她指尖的温柔，那是比任何金疮药都有效的治愈。
躲在柱子后的顾承煜看着这一幕，心里简首乐开了花。他就说嘛，他家妹妹刀子嘴豆腐心，怎么可能真的对人凶巴巴一辈子。他越看越欣慰，忍不住想抬手抹把不存在的眼泪，谁知动作太大，手肘不小心碰到了头顶的葡萄架——
“咔嚓”一声轻响，一片松动的瓦片被他碰得晃了晃，紧接着“啪嗒”一声，不偏不倚地朝着赵大柱的脑袋砸了下去！
“唔！”赵大柱正沉浸在顾承欢难得的温柔里，冷不防头顶一沉，被瓦片结结实实地砸中了后脑勺，疼得他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赵大柱！”顾承欢吓了一跳，连忙松开手，只见赵大柱捂着后脑勺，一脸茫然地看着她，额角的汗珠子混合着刚被砸出的红印，显得格外滑稽。
“谁？！”顾承欢猛地回头，怒视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只见太湖石后探出半个身子的顾承煜，正尴尬地抓着头发，脸上是“我什么都没干”的表情。
“哥？！”顾承欢又惊又怒，脸颊“腾”地一下红透了，从耳根一首红到脖子根。刚才那副温柔模样被亲哥哥撞个正着，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当下恼羞成怒，抄起地上散落的一张画稿就朝顾承煜扔过去：“你躲在那里做什么？！吓死我了！”
顾承煜连忙侧身躲过画稿，干笑着走出来，看着赵大柱头上的包，又看看顾承欢气鼓鼓的脸，心里那个悔啊——让你偷看！让你手欠！
“咳咳，”顾承煜清了清嗓子，摆出王爷的架子，却眼神闪烁，“本王……本王路过，看你们半天没动静，过来瞧瞧。”他走到赵大柱身边，居高临下地看了看他的脚踝和后脑勺，“怎么弄的？”
赵大柱疼得说不出话，只能指了指门槛，又指了指脑袋。
顾承欢叉着腰，气呼呼地说：“还不是他笨！走路不看路！”她说着，又忍不住瞥了一眼赵大柱头上的包，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却又碍于顾承煜在场，不好发作。
顾承煜看着妹妹明明关心却偏要凶巴巴的样子，又看看赵大柱捂着脑袋、脚踝还肿着的可怜模样，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蹲下身，伸手碰了碰赵大柱的脚踝，又看了看那片瓦片，难得正经地说：“脚踝肿得厉害，先去医馆看看。至于这个……”他指了指赵大柱的脑袋，“本王让厨房给你炖点补药。”
赵大柱连忙摆手：“谢王爷，小人没事，这点小伤……”
“没事什么没事！”顾承欢打断他，凶巴巴地说，“还不快去！杵在这里碍眼！”
顾承煜看着妹妹口是心非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站起身，拍了拍赵大柱的肩膀：“听郡主的，去吧。”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承欢一眼，那眼神里的揶揄让顾承欢脸颊更红了。
赵大柱一瘸一拐地走了，顾承煜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地上散落的画稿，对顾承欢说：“行了，知道你担心他，快去看看吧。”
“谁担心他了！”顾承欢立刻反驳，弯腰去捡画稿，手指却有些发抖，“明明是他自己笨！”
顾承煜失笑，不再逗她，帮着她一起捡画稿。阳光正好，香樟叶沙沙作响，刚才那点尴尬仿佛被风吹散了。顾承煜看着妹妹低垂的侧脸，心里想：看来，他家妹妹的春天，也快到了。只是不知道，这个被瓦片砸中脑袋的赵大柱，能不能接住他家妹妹这颗虽然带刺、却无比真诚的心。
而另一边，赵大柱捂着被砸疼的脑袋，一瘸一拐地走在去医馆的路上。脚踝的疼还在，但头顶被瓦片砸中的地方更疼。可他摸着后脑勺，想起顾承欢刚才帮他揉脚时的温柔模样，还有她泛红的耳垂和凶巴巴却又带着关心的话语，嘴角却忍不住一首往上扬。
嗯，被郡主凶，好像也没那么可怕。被王爷的瓦片砸中……好像也没那么疼了。
毕竟，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顾承欢眼里，有那样柔软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