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视日定在三天后。这三天里,陈老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好了不少,连带着监舍里那盆半死不活的吊兰,都被张拓伺候得抽出几片新绿。陈老偶尔会指点张拓几句,看似闲聊,实则句句都是机关。
“卫东这孩子,从小被他妈惯坏了,耳朵根子软,没太多主见,但好在还有点孝心,也听劝。”陈老捏着一枚黑子,在棋盘上轻轻敲了敲,“有些话,我这当老子的不方便说透,点拨一下,他自己能琢磨明白。”张拓依旧是那副憨笑,手里拿着抹布,正仔细擦拭着床头柜:“陈老,您放心,您说啥,我都一字不落给二少爷学过去。”
陈老瞥了他一眼,没多说,心里却熨帖。这“陈杰”虽然看着傻,但记性好,话也传得准,还不添油加醋,比外面那些心思活络的秘书强多了。
三天后,监狱的家属会见室。隔着厚厚的玻璃,陈老见到了他的二儿子陈卫东。陈卫东约莫三十五六的年纪,穿着一身名牌休闲装,手腕上戴着块晃眼的表,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见到陈老,脸上堆起笑,却不及眼底。“爸,您最近身体怎么样?我给您带了些特供的营养品,一会儿让贺局给您送进去。
”陈卫东拿起通话器,声音隔着电流有些失真。陈老淡淡嗯了一声:“老样子。家里都好?”“都好都好,就是大哥前阵子出差,扭了腰,现在还歇着呢。”陈卫东话锋一转,“爸,上次跟您提的,城南那块地皮,我找人看了,位置是真不错,您要不跟老朋友打个招呼……”
陈老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打断他:“我一个在里头的人,打什么招呼。对了,你大哥的腰,严重吗?”陈卫东有些悻悻:“嗨,老毛病了,不碍事。爸,那地皮的事……”“我让你带的东西呢?”陈老又问。陈卫东连忙道:“带来了带来了,几本您爱看的历史书,还有几件换洗的秋衣。”
会见时间不长,陈卫东大部分时间都在说自己的生意经,试图从陈老这里撬动点昔日的人脉资源。陈老多数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嗯啊两声。探视快结束时,陈老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着通话器说:“我身边现在有个叫陈杰的,脑子不太灵光,但人还算勤快。你一会儿出去,给他买几条好烟,再买两斤他爱吃的酱肘子,让他也解解馋。”
陈卫东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行,爸,我知道了。您老人家身边有人照顾,我也放心。”他心里却犯嘀咕,这老头子什么时候对一个犯人这么上心了?
探视结束,陈卫东在贺群的“陪同”下办了些手续,果然提着两条高级香烟和一大包酱肘子,由陈宗宝领着,往陈老的监舍走。陈宗宝一路上点头哈腰,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陈二少,您真是孝顺!陈老有您这样的儿子,真是福气啊!”陈卫东被捧得有些飘飘然,随手递给陈宗宝一包烟:“陈管教辛苦了,以后我爸这边,还请多多费心。”“应该的应该的!”陈宗宝乐呵呵地接过烟。
到了监舍门口,陈宗宝推开门:“陈爷,陈二少来看您了!”张拓正蹲在地上给陈老洗脚,闻声抬起头,露出一贯的憨傻笑容。陈卫东打量着张拓,见他穿着囚服,神情木讷,确实像个傻子,便也没太在意,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放:“爸让我给你带的。”张拓咧嘴一笑,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酱肘子:“谢谢二少爷!谢谢陈老!”那副馋样,逗得陈卫东嗤笑一声,心想这傻子倒是实诚。
陈老坐在床边,看着这一幕,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对陈卫东道:“卫东啊,你坐。小杰,去给你卫东哥倒杯水。”张拓哎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擦干手,去倒水。陈卫东坐下,又开始跟陈老汇报他那些“宏伟蓝图”。张拓端着水杯过来,小心翼翼地递给陈卫东,傻呵呵地说:“卫东哥,喝水。刚才陈老还跟我念叨呢,说他老梦见家门口那棵大槐树,可壮实了,夏天能在树底下乘凉,冬天能挡风雪。他说,那树啊,得经常回去看看,浇浇水,培培土,根深才能叶茂。”
陈卫东端着水杯的手一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闪烁了一下。张拓仿佛没看见,继续憨笑着说:“陈老还说,家里人啊,就跟这树枝一样,得往一处使劲,大哥是主干,得听大哥的,这样家才能和和美美,日子才能越过越好。俺们村长也这么说,嘿嘿。”
陈卫东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勉强笑道:“知道了知道了,爸也是一片苦心。”他瞥了张拓一眼,心想这傻子说话怎么颠三倒西的,却又好像话里有话。陈老在一旁适时地咳嗽了一声,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悠悠道:“小杰就是个实诚孩子,心里藏不住话。卫东啊,你大哥最近身体不好,你多费点心,公司的事,也多帮衬着他点。”
陈卫东连忙点头:“是是是,爸,您放心,我一定多照应大哥。”他心里却把张拓骂了个狗血淋头,这傻子,早不念叨晚不念叨,偏偏这时候提什么大槐树,什么大哥当主干!
坐了没多久,陈卫东便找借口告辞了。临走前,他还特意拍了拍张拓的肩膀,挤出个笑容:“陈杰是吧?好好照顾我爸,少不了你的好处。”张拓依旧是那副傻样,使劲点头:“嗯嗯!卫东哥您慢走!”
送走陈卫东,陈宗宝探头探脑地进来,对着张拓竖起大拇指,压低声音道:“陈爷,高!实在是高!贺局都说您是个人才,我看陈二少刚才那脸,一阵红一阵白的,被您几句话拿捏得死死的!”张拓憨憨一笑,挠了挠头,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陈老看着张拓,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许:“小杰,今天这酱肘子,你多吃点。”张拓咧嘴一笑:“谢谢陈老!”他知道,陈老这是对他刚才的表现非常满意。那几句简单的对话,看似是“陈杰”的胡言乱语,却精准地传递了陈老的意思,既敲打了陈卫东,又维护了陈老作为父亲的体面。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宝平市。张永发坐在尘封的档案室里,面前堆着一摞摞关于张拓的陈年旧档。从小学到大学的学籍资料,参加过的社团活动记录,甚至还有几份语焉不详的匿名举报信,举报张拓在大学期间行为不端,但最终都不了了之。线索太庞杂,也太久远。
张永发揉了揉太阳穴,眼中布满血丝。内蒙古那边,张拓如同泥牛入海,A级通缉令发出去了,各地协查通报也转了,但至今没有半点回音。他总觉得,张拓的根,还在宝平。这个人的行事风格,一定有迹可循。他拿起一份张拓大学时期的心理评估报告,报告上大致意思就是说此人智商极高,但表现出一定的反社会人格倾向,建议多加关注。张永发冷笑一声,关注?怕是早就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了。
通辽第一监狱,夜深人静。张拓躺在床上,听着隔壁陈老均匀的呼吸声。今天陈卫东的到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却也是一个重要的信号。陈老开始真正把他当成“自己人”了。贺群那边,应该也能暂时松一口气。
但两个月的时间,就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必须尽快找到破局的关键。陈老这棵大树,他抱住了,但如何让这棵大树心甘情愿地为他遮风挡雨,甚至为他移栽一片新的土壤,还需要更精密的谋划。突然,他想起白天陈卫东带来的报纸,被陈老随手放在床头。他悄悄起身,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拿起报纸。
头版的一个小角落,一则通缉令的简讯,没有照片,只有姓名和体貌特征描述:“张拓,男,身高约一米八,体型中等,涉嫌多起重大刑事案件……”张拓的瞳孔猛地一缩,随即恢复平静。他将报纸原样放回,躺下,闭上了眼睛。风暴,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他的时间,不多了。但他嘴角,却在黑暗中,微微勾起一个弧度。越是危险,越是刺激。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变得有趣。他知道,陈老这样的人物,一定有自己的渠道获取信息,或许,他早就知道了些什么,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说,在等待自己展现出足够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