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行的路，与王风北上的凶险蛮荒不同，渐渐显露出人烟的痕迹。
稀疏的村落点缀在略显贫瘠的土地上，偶尔能见到灌溉用的简陋水车和结构奇特的引水竹渠。
空气中硫磺的味道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金属粉尘、机油和淡淡草木灰的奇特气息。
杨辰紧了紧肩上轻便的小包袱，袖中那柄名为“裂齿旋”的简陋机关武器紧紧贴着肌肤，传递着机括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而袖袋深处，那柄青铜破尺依旧冰凉沉重，尺尾的星辰残晶随着他东行的脚步，幽光似乎比在槐溪时稳定了些许，隐隐指向更遥远的东方。
这一日，他穿过一片低矮的丘陵，前方豁然开朗。
一座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城市轮廓，如同沉睡的钢铁巨兽，盘踞在辽阔的平原上。
城墙并非寻常砖石，而是由无数巨大、黝黑、闪烁着金属冷光的方形巨石垒砌而成。
巨石之间严丝合缝，表面布满粗大的铆钉和纵横交错的青铜管道，蒸汽如同巨兽的呼吸。
从管道缝隙和城墙顶端的高耸烟囱中喷涌而出，发出低沉而恒定的“呜呜”轰鸣，在天空中凝结成大片灰白色的水汽云团。
城门前，人流如织。
有赶着驮满奇异金属矿石的巨驼的商队，有推着装满齿轮和木料独轮车的工匠，有身披挂着各种奇巧工具皮围裙的行人。
他们的衣着大多以耐磨的深色布料为主，上面不可避免地沾染着油污和金属碎屑。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煤烟味、熔炼金属的焦糊味、以及机油特有的、难以形容的复杂气味。
这就是传说中的机关之城——偃甲城，墨家势力笼罩下的核心枢纽之一。
杨辰站在巨大的、布满齿轮齿痕的青铜城门前，渺小得如同蝼蚁。
他仰望着这座由金属、蒸汽和齿轮构成的庞然巨物，心头震撼无比，但袖中的青铜破尺却在此刻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清晰的震颤，仿佛在应和着城内某种宏大而精密的韵律。
他深吸一口混合着金属与机油气息的空气，迈步汇入进城的人流。
城内景象更是光怪陆离。
街道宽阔，却不见寻常的车马，取而代之的是形态各异的机械载具——有的如同巨大的钢铁蜘蛛，八条机械腿灵活地攀爬在街道两侧高耸的金属支架上；
有的则像臃肿的金属甲虫，依靠履带或轮子滚动前进，喷吐着白汽；
还有小巧如飞鸟的机关傀儡在空中穿梭，投递着信件和小包裹。两侧的店铺鳞次栉比，招牌多是巨大的齿轮、扳手或某种精巧机关的图案。
橱窗里展示着精密的钟表、复杂的锁具、以及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各种奇异造物。
空气中充斥着金属摩擦、蒸汽喷发、齿轮咬合的“咔哒”、“嘶嘶”、“嗡嗡”交响曲。
杨辰看花了眼，像一滴水融入沸腾的油锅，新奇与不安交织。
他小心地避开那些轰鸣的机械造物，凭着袖中破尺那若有若无的指引，在迷宫般的街道中穿行。
最终，他的脚步停在了一座格外宏伟的建筑前。
这座建筑形似一只展翅欲飞的巨大铜雀，每一片羽毛都由无数细小的青铜鳞片精密叠合而成，在蒸汽缭绕中反射着幽冷的光泽。
雀眼是两扇巨大的、镶嵌着透明晶体的圆形舷窗。
雀口大张，形成一道拱形的、不断有蒸汽喷涌而出的门户，门楣上用古篆刻着西个铁画银钩的大字——“千机圣殿”。
门口站着几名身着墨绿色劲装、胸口绣着齿轮徽记的墨家弟子，神情倨傲地审视着进出的人流。
这里，便是墨家在偃甲城的核心据点，也是墨家选拔新锐子弟的重要场所之一。
杨辰心中一动，袖中青铜破尺的震颤似乎清晰了一分，指向那铜雀巨口。
他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向门口走去。
“站住！”
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响起。
一名身材瘦高、下巴微扬的墨家弟子拦在他面前，目光扫过杨辰一身破旧的粗布衣衫和明显缺乏保养的鞋履，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
“千机圣殿，非墨门子弟或持有引荐者不得擅入！你这乡野小子，懂不懂规矩？”
旁边几名墨家弟子也发出几声嗤笑，上下打量着杨辰，仿佛在审视一件不合格的零件。
杨辰抿了抿唇，不卑不亢地抬头：“我是来学艺的，听说墨家广纳贤才。”
“贤才？”
瘦高弟子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笑了起来，
“就凭你？你看你这样子，像是摸过机关枢轴还是懂得墨家机巧？怕是连个榫卯都拼不齐吧？朽木不可雕也！快走快走，别挡着道！”
他挥手像驱赶苍蝇。
“我懂不懂，试过才知道。”
杨辰平静地说，眼神却异常明亮，袖中的手指悄悄握紧了那冰冷的青铜破尺。
这柄尺子在他最危险的时候指引过他，此刻面对嘲讽，尺身那几乎磨平的刻痕似乎又微微发热。
“试？你也配在千机圣殿面前说试？”
瘦高弟子脸色一沉，觉得被冒犯了，
“既然你不见棺材不掉泪，那就让你开开眼！”
他猛地指向圣殿门口一侧，那里矗立着一尊半人高的青铜机关兽，形似一只蹲伏的猎豹，表面布满复杂的纹路和转动的齿轮。
“这是入门级的‘灵枢豹’，能根据来者气机与根骨，自行判断有无资格！若它认可，自会为你开门！若是不然…哼！”
他冷笑一声，显然不认为眼前这“朽木”能引动分毫。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看好戏的戏谑。
杨辰没有犹豫，走到那尊灵枢豹前。
青铜猎豹冰冷的眼眸似乎转动了一下，内部齿轮发出细微的“咔哒”声，仿佛在扫描。他深吸一口气，将袖中的青铜破尺握得更紧些，尺尾的星辰残晶幽光流转。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袖袋里那柄简陋的“裂齿旋”也在微微震动，核心机括齿轮组高速旋转的细微嗡鸣几乎穿透布料。
就在所有人等着看笑话时——
“嗡——！”
一声清越悠长的嗡鸣，并非来自灵枢豹，而是自杨辰袖中爆发！
紧接着，千机圣殿那巨大的铜雀门户之上，那只最高傲的、以精金秘铜打造、作为墨家圣殿象征的“干机铜雀”雕像，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夺目的金光！
“哗啦啦——！”
如同百鸟朝凤！整个千机圣殿主体建筑上，所有构成铜雀羽毛的青铜鳞片，在这一刻如同活了过来！
无数鳞片瞬间脱离原位，如同金色的洪流，围绕着杨辰头顶疯狂盘旋、重组！
那尊灵枢豹内部的齿轮发出刺耳的尖叫，瞬间停转，僵在原地！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漫天飞舞的金色鳞片洪流，竟在杨辰头顶上方迅速凝聚，组成了一把巨大无比、造型古拙方正、通体金光流转的——巨尺！
尺身上，无数细小如蚁的古篆文字和玄奥的星轨图案在金光中沉浮明灭，一股磅礴、古老、仿佛能丈量天地、厘定乾坤的宏大意志轰然降临！
金光巨尺的投影，清晰地映照在圣殿光滑如镜的黑曜石墙壁上。
更令人惊骇的是，在投影巨尺的尺面之上，竟同时浮现出一幅由无数精密到极致的齿轮、杠杆、符文组成的复杂图案，旁边还有一行古奥的文字注解。
“那…那是《天工法则》的‘归源矩阵’！”
一个须发皆白、闻声从圣殿内冲出的墨家长老失声惊呼，老眼死死盯着那投影图案，浑身都在颤抖，
“不可能！绝不可能！此乃墨祖失传的核心奥义！你们供奉的…”
他猛地指向墙壁投影，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
“不过是后人篡改的伪页！”
他话音未落，杨辰眼中精光爆闪！
他福至心灵，右手猛地抬起，指向墙壁上那金光巨尺投影中的“归源矩阵”图案！
袖中的青铜破尺骤然滚烫，尺尾星辰残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幽蓝光芒！
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被引动！
“轰——！”
圣殿门前广场用于庆典的地火喷射口，毫无征兆地猛然喷发！
炽白的地火之柱如同咆哮的怒龙，精准无比地轰击在墙壁投影中那所谓的“伪页”区域！
“滋啦——！”
刺耳的灼烧声响起！
在所有人呆滞的注视下，那由干机铜雀鳞片投影出的金光巨尺上，被地火灼烧的区域，那些篡改的、看似精密的伪页结构和文字，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蜡像般飞速消融、变形！
伪装的表皮被无情剥去，露出了被掩盖在下的、更加古老、原始、充满混沌生机与无限可能的——归源矩阵真解！
“看清楚了！”
杨辰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在死寂的广场上回荡。
他迎着墨家长老和所有墨家弟子惊骇、震怒、疑惑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挑衅的弧度，手指指向那在火中涅槃重生的归源矩阵真解：
“这就是你们供奉的天规？”（他顿了顿，仿佛在品味着地火灼烧伪页发出的“滋啦”声）
“不过是墨祖玩剩的草稿！”
火焰在墙壁投影上跳跃，将归源矩阵原始而宏大的线条映照得无比清晰。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地火喷涌的怒吼和伪页结构被焚毁的哀鸣。墨家长老脸色由震怒转为难以置信的苍白，继而涌现出狂喜与更深层次的惊疑。
那些原本倨傲的墨家弟子，此刻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呆若木鸡。
杨辰收回手指，袖中青铜破尺的灼热缓缓消退，尺尾星辰残晶的光芒也恢复平静。
头顶那由万千鳞片组成的金光巨尺投影缓缓消散，鳞片如倦鸟归巢般飞回圣殿主体，重新凝聚成那只高傲的铜雀雕像，只是雀眸深处，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灵动与认同。
杨辰站在原地，衣衫褴褛，却如同刚刚执掌了天工权柄的神祇。
他看也没看那僵化的灵枢豹和呆滞的墨家众人，抬步，径首走向那洞开的、蒸汽缭绕的千机圣殿门户。
这一次，再无人敢拦。
就在杨辰即将踏入圣殿阴影的刹那，袖中的青铜破尺猛地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
尺身滚烫，仿佛要灼穿他的衣袖！更让他心头一跳的是，尺尾那颗一首坚定指向东方的星辰残晶，在这一刻竟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刺目的红光，并且剧烈地、如同警铃般指向了南方！
那方向…赫然是李凡前往求医的百草谷所在！
一股冰冷的不祥预感，如同毒蛇般瞬间攫住了杨辰的心脏。
李凡那苍白的面容、剧烈的咳嗽、胸口的溃烂…还有那句“医家续命”的渺茫希望…难道…他在南方的路上，出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