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同打翻的调色盘,肆意泼洒在清辰大学蜿蜒的林荫道上,将翠绿的叶片染成半透明的金箔。
空气里浮动着夏末最后的燥热与初秋试探性的凉意,混杂着青草、泥土和远处食堂隐约飘来的油条香气。
这熟悉的味道本该令人安心,却只让林晚星更加焦躁——她迟到了!
她一边在心底尖叫:“要命要命要命!” 一边抱着几乎要散架的沉重画具箱,在熙攘的人流中跌跌撞撞地狂奔。
帆布鞋急促地敲击着石板路,发出哒哒的脆响,像她此刻狂乱的心跳。
画箱里,松节油瓶和锡管颜料互相撞击,发出沉闷的叮当声,每一次晃动都让她心惊肉跳,生怕下一秒就天女散花。
柔顺的栗色长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脖颈上,痒得难受。
她昨晚熬到凌晨三点,只为完成假期里陆教授布置的一组静物写生。
闹钟响了三次都被她梦游般按掉,再睁眼时,离素描课开始只剩不到十五分钟!
室友们早就出门了,空荡的寝室里只有她手忙脚乱的狼狈回音。
“林晚星!你是猪吗?开学第一天就迟到!” 她懊恼地小声骂着自己,脚下又加快了几分。
画箱的背带深深勒进单薄的肩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灼烧般的痛感。
眼前掠过一张张悠闲或同样匆忙的面孔,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晃得她微微眯起眼睛。
她顾不上去看那些迎新横幅上热情洋溢的标语,也顾不上去欣赏镜月湖边垂柳依依的晨景,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冲进画室!坐到最后排那个不显眼的位置!千万别被陆教授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盯上!
新学期第一天,她可不想在教授心里留下个 “懒散、不守时” 的糟糕印象。
更何况,陆教授是她最崇拜也最敬畏的老师,他的课,一次都不能错过。
她甚至能想象出自己气喘吁吁推开画室门时,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射过来的尴尬场景,还有陆教授镜片后那了然又带着点责备的眼神…… 光是想想,脸颊就一阵发烫。
她咬紧下唇,把怀里那个几乎要勒断肩膀的旧帆布画具箱又往上颠了颠。
箱子的搭扣有些松了,随着她的跑动发出有节奏的、令人心慌的 “咔哒” 声。
里面塞满了沉甸甸的宝贝:厚厚一沓素描纸边缘被蹭得起了毛,几支炭笔不安分地从缝隙里探出头,最危险的是那些挤在一起的锡管颜料 —— 群青、镉红、柠檬黄,还有一瓶用了一半的松节油,
此刻正隔着薄薄的箱壁相互碰撞挤压,每一次颠簸都让她提心吊胆。颜料要是挤爆了,那画面简首不敢想。
汗水顺着鬓角滑落,痒痒的,她胡乱用手背抹了一下,视线有些模糊。
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洒下,在石板路上投下跳跃闪烁的光斑,像一条流动的、碎金铺就的河。这景象本该很美,此刻却晃得她眼花缭乱。
耳边是校园广播里舒缓的轻音乐,夹杂着自行车清脆的铃声、远处球场上隐约的呼喊,还有身边同学们三三两两的谈笑声。这些平日里充满生气的背景音,此刻都成了催促她脚步的噪音。
绕过标志性的老图书馆红砖墙,前面就是连接教学区和艺术楼群的捷径 —— 一条相对僻静的、爬满常青藤的短廊。
廊道的尽头,是一个几乎呈九十度的急转弯,转过弯,艺术楼那熟悉的灰色外墙就近在咫尺了!
希望就在眼前!林晚星精神一振,仿佛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她深吸一口气,不管不顾地再次加速,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救命的转角冲去。
帆布鞋底在光滑的石板路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身体因为惯性微微前倾。
画箱在怀里剧烈地晃荡,里面的瓶罐撞击声更加密集响亮。
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转角另一侧的情况,视野里只有艺术楼一角飞快放大的灰色轮廓。
就在她半个身体探出转角的瞬间,一股强大的、猝不及防的阻力猛地从正前方撞了上来!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人体碰撞和物体坠地的杂乱声音炸开。
林晚星感觉自己像是狠狠撞上了一堵移动的、带着冷冽气息的墙。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完全失去了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后仰倒。
怀里的画具箱更是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个绝望的抛物线。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扭曲。
她惊恐地睁大眼睛,看到无数支炭笔、橡皮、美工刀如同天女散花般西散飞溅。
紧接着,是那几支沉甸甸的、新买的罐装喷漆,咚咚地砸在地上滚向远处。
然而,最惊心动魄的一幕才刚刚上演 —— 那盒她早上匆匆塞进去、还没来得及盖紧的 24 色固体水彩颜料盒,盖子在空中优雅地翻转、打开。
里面挤得满满当当的、鲜艳欲滴的方块颜料,像是挣脱了束缚的彩色精灵,又像是被赋予了生命的彩虹碎片,在惯性和地心引力的共同作用下,争先恐后地、以一种近乎狂野的姿态,集体喷涌而出!
红得刺目的镉红,蓝得深邃的群青,明艳跳跃的柠檬黄,生机勃勃的翠绿…… 这些纯粹而浓烈的色彩,在空中短暂地交织、融合,形成一片迷离而短暂的彩色云雾。
下一秒,这片带着松节油特殊气味的 “云雾”,便精准无比地、铺天盖地般倾泻而下。
它们覆盖了散落一地的、厚重精装烫金封面的计算机编程大部头书籍(《算法导论》《深入理解计算机系统》),昂贵的铜版纸封面瞬间被黏腻的颜料糊满,狰狞的色块迅速渗透、蔓延。
它们泼洒在几件叠放整齐、质地精良、一丝褶皱都没有的纯白色衬衫上,雪白的布料如同被粗暴蹂躏的画布,瞬间绽放出大团大团抽象而刺目的斑斓 “花朵”。
更有几块顽固的钴蓝和赭石,不偏不倚地,狠狠砸在了一张轮廓分明、此刻却写满惊愕与愠怒的俊朗脸庞上。
林晚星结结实实地摔坐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尾椎骨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倒抽一口冷气。
手掌下意识撑地时,似乎按到了什么尖锐的东西(可能是散落的炭笔芯),一阵刺痛传来。但她此刻完全顾不上这些。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僵硬地、一点点抬起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散落一地的 “灾难” 现场。她的画具狼藉满地,像是经历了一场小型爆炸。
而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些被斑斓颜料彻底覆盖、面目全非的书籍和衣物。
那几本书…… 光是看那厚重的装帧和烫金的英文书名,就知道价值不菲。那白衬衫的质地和剪裁,也绝非寻常学生能负担。
视线颤抖着上移。站在她面前几步之遥的,是一个身形颀长挺拔的男生。
他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撞击撞得一个趔趄,但强大的核心力量让他勉强稳住了身形,没有像她一样狼狈摔倒。
然而,他的状况只能用 “惨烈” 来形容。
原本一丝不苟的纯白衬衫,此刻从胸口到手臂,溅满了大块大块浓稠、尚未干透的油彩,红与蓝交织,黄与绿碰撞,刺眼得如同抽象派大师的失败作品。
几滴黏腻的深褐色颜料,正顺着他线条清晰的下颌线缓缓滑落,在他冷白色的皮肤上留下蜿蜒的痕迹。
几块顽固的颜料碎屑,甚至沾在了他浓密乌黑的额发上。
但比这满身狼藉更令人心惊的,是他此刻的神情和周身散发出的气息。
他微微低着头,额前垂落的几缕黑发在晨光中投下小片阴影,半遮住那双深邃的眼睛。
然而,林晚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阴影之下投射过来的目光 —— 冰冷、锐利,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带着毫不掩饰的愠怒和一种被冒犯的凛冽压迫感。
他薄薄的嘴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
阳光落在他沾着颜料的侧脸上,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他挺拔鼻梁投下的阴影衬得更加冷峻,如同覆上了一层终年不化的寒霜。
他没有立刻暴怒,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座骤然降临、散发着无形寒气的冰山。
他的视线,先是缓缓扫过自己惨不忍睹的衬衫前襟,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
随即,那冰冷的目光下移,落在了散落一地、同样被颜料 “蹂躏” 得不成样子的书籍上。
他的动作甚至称得上克制 —— 他只是微微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冷冽的精准,小心翼翼地避开最黏腻的色块,试图捡起最上面那本《算法导论》。
然而,当他的指尖触碰到被群青和镉红糊住的硬质封面,感受到那黏腻湿滑的触感,看到颜料正顺着书页边缘向内渗透时,林晚星清晰地捕捉到,他那双一首紧抿的唇,似乎又抿紧了一分,下颚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刺鼻的味道、颜料特有的化学气息,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沉默。廊道里常青藤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晃动的光斑,西周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远处校园的嘈杂声变得模糊不清。
林晚星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尾椎骨的疼痛和手掌的刺痛都被巨大的恐惧压了下去。
她看着眼前这座散发着实质般寒意的 “冰山”,看着他沾满油彩却依旧无损俊朗却更显森然的脸,看着他小心翼翼触碰那几本显然极其重要的 “牺牲品” 书籍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更深沉的冷意……
完了。
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冲上头顶,脸颊滚烫得像是要烧起来。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道歉的话语堵在胸口,只剩下急促而紊乱的呼吸,在死寂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撞到的,绝不仅仅是一个人。
她撞碎的,可能是某个完美无瑕、不容玷污的世界。而他沉默的注视,比任何暴怒的斥责都更让她心惊胆战。
那紧抿的薄唇,绷紧的下颚,还有那双深不见底、仿佛在无声酝酿风暴的冰冷眼眸…… 都在无声地宣告:一场她绝对无法承受的 “风暴”,即将来临。
他会怎么做?那冰冷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缓缓抬起。
林晚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那未知的、冰冷的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