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福瘫在冰冷的泥地上,咳得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张大山和工友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扶起来,架到板车旁靠着。
他那身沾满污渍的破棉袄敞着怀,露出里面同样灰败的里衣,胸口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嘶哑的啸音。
蜡黄的脸上,那几道渗着血丝的抓痕格外刺眼。
“嫂子!这……” 张大山看着周大福这副模样,又急又怒,拳头捏得咯咯响,“哪个王八蛋干的?!”
“没……没事……” 周大福挣扎着摆手,浑浊的眼睛却死死盯着我怀里那个装着原料的油腻麻袋和瓦罐,喉咙里嗬嗬作响,“东……东西……快……快试试……便宜……”
便宜?我的心像被那劣质猪油糊住了,又闷又沉。
眼下顾不上这些了!我脱下自己那件还算厚实的旧罩衫,不由分说裹在周大福身上,把他冰凉僵硬的手塞进去。
“大山!帮我把他推回去!找个避风的地方躺着!快!”
“嫂子!摊子……” 张大山急了。
“收摊!今天不卖了!” 我斩钉截铁,声音像淬了冰,“人要紧!”
板车吱吱嘎嘎,载着半昏迷的周大福和沉重的家什,在浓重的暮色和呼啸的寒风中,艰难地挪回死胡同那间冰冷的破屋。
那一夜,死胡同里回荡着周大福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像钝刀子割着我的心。
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他蜷缩在铺着薄薄稻草的破板床上,脸颊凹陷,呼吸滚烫。
我烧了热水,一遍遍给他擦身降温,看着那几道抓痕边缘己经开始红肿,心里翻江倒海。
“水……秀芬……水……” 他烧得迷迷糊糊,干裂的嘴唇翕动着。
我喂他喝了水,手抚上他滚烫的额头,烫得我指尖一缩。“大福……明天……咱歇一天……” 声音干涩得厉害。
“不……不行……” 他猛地睁开眼,那眼神混沌却带着惊人的执拗,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摊子……不能停……钱……一百五……”
他喉咙里嗬嗬地响,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浑身痉挛,眼角咳出了泪,“我……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东西……东西买回来了……咱……咱得用……”
看着他烧得通红的脸和那偏执的眼神,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我。
那沉甸甸的麻袋和瓦罐就堆在墙角,散发着劣质猪油的油腻和辣椒花椒那过于刺鼻的辛辣气,像两个沉默的怪物,嘲笑着我们的挣扎。
第六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周大福挣扎着爬了起来,烧似乎退了些,但咳嗽依旧,脸色灰败得像蒙了一层尘土,走起路来脚步虚浮。
“我……我能行……” 他避开我伸过去搀扶的手,固执地走到灶台边,拿起斧头就要砸骨头,手臂却抖得厉害,斧头差点脱手砸到脚面。
我一把夺过斧子,声音发颤:“你给我老实待着!添火!看锅!”
破板车再次被推向熟悉的钢厂路口。支起摊子,点燃炉火。
当那口沉重的铁锅重新架在通红的灶膛上时,我的心也悬了起来。劣质的猪油块被我狠狠心挖了一大块,丢进锅里。
冷油遇热,发出一阵令人不安的、带着细微噼啪声的泡沫,一股说不上是香还是腥的腻味弥散开来,远不如之前牛油熬化时那股醇厚的霸道香气。
我皱着眉,又拆开一包从黑市弄来的辣椒面。那颜色红得发暗,粉末粗糙,夹杂着不少辣椒籽的碎壳和可疑的深色梗茎。
抓一把在手里,一股呛鼻的、带着尘土气的辛辣首冲脑门,辣得我眼泪差点出来。
花椒粒也是,干瘪发黑,香气寡淡,麻味刺舌。
没有时间犹豫了!锅里的油温己经升高。我一咬牙,把大把的辣椒面、花椒粒,还有豆豉、姜蒜末,一股脑倒进锅里!
“滋啦——!”
一股浓烈到呛人的、带着焦糊气和劣质油脂腥臊的辛香猛地爆开!辛辣的气味像无形的拳头,狠狠砸在周围人的鼻腔里,离得近的几个路人被呛得连连咳嗽,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后退几步。
我的心沉了下去。这味儿……不对!完全不对!霸道有余,醇厚全无,只剩下一种尖锐的、攻击性的刺激!
周大福佝偻着腰站在灶台边,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浓烈气味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本就蜡黄的脸憋得通红。
他看着锅里翻滚的、颜色暗红浑浊、浮着一层细密焦糊泡沫的红汤,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和惊惶。
“老周火锅——热乎的——” 我强压下心头的慌乱,扯开嗓子吆喝,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生意,明显冷清了。
往日里,红汤翻滚的香气一出来,很快就能围拢一圈人。
今天,那呛人的气味虽然也吸引了一些目光,但更多的是迟疑和皱眉。
几个老主顾犹犹豫豫地走过来,探头看了看锅里浑浊的红汤,又嗅了嗅空气中那过于刺激的味道。
“王婆子,你这汤……味儿咋变了?” 一个常客皱着眉问,“闻着有点……冲?”
“是啊,看着颜色也不对,没以前透亮红润了。” 另一个附和道。
我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堆起笑:“大哥,哪能啊!料足着呢!换了个地方进的辣椒,更够劲儿!天冷,就得吃这个才驱寒!”
我一边说,一边麻利地盛了一碗素菜递过去,“您尝尝!保管过瘾!”
那人将信将疑地接过碗,吹了吹热气,小心地喝了一口汤。
“咳咳咳!” 他猛地被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脸瞬间涨红,眼泪都出来了。
“嚯!这……这也太辣了!麻得舌头都没知觉了!还有点……说不出的怪味儿!”
他放下碗,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太冲了,受不了!钱给你,这碗我吃不了!” 说完,丢下几个分币,转身就走。
“哎!大哥……” 我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