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升起的暖意和希望。
比孙老五的逼债更甚,比瘦高个的威胁更可怕!这是时代的车轮,是无可抗拒的洪流!
我们这两块小小的、自认为坚硬的石头,在真正的推土机面前,渺小得不堪一击!
“那……那我们……我们的摊子……”周大福嘴唇哆嗦着,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口还带着余温的新锅,那承载着我们所有心血和希望的灶台。
老李看着我们瞬间垮塌下去的精神气,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老哥,嫂子……早做打算吧……这地方……怕是待不住了。”
他留下这句话,像怕沾染上我们的晦气,匆匆转身走了。
棚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夕阳最后的余晖透过破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绝望的影子。
周大福佝偻着背,双手抱着头,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起来。
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像受伤的野兽,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刚刚还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希望,此刻碎了一地。
我僵坐在小板凳上,手脚冰凉。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几枚散落的硬币,它们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眼前闪过破棚子被推倒、灶台被砸碎、锅碗瓢盆在履带下化为齑粉的景象……
刚扎下的根,就要被连根拔起?
刚燃起的火,就要被无情浇灭?
我们这两把老骨头,难道注定要在时代的车轮下碾作尘埃?
不!一股强烈到撕裂般的不甘和愤怒,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炸开!比面对孙老五时更甚!比面对儿女不孝时更烈!
前世窝囊,今生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挣出一条活路,看到一丝光亮,凭什么?!凭什么又要被轻易夺走?!
我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小板凳,发出刺耳的响声。
周大福被惊动,抬起泪眼婆娑的脸,茫然又绝望地看着我。
我走到他面前,没有像往常一样安慰他。我弯下腰,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冻疮和油污的手,紧紧抓住他冰冷颤抖的肩膀。
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嵌入他单薄的棉袄里。
“大福!” 我的声音嘶哑,却像淬了火的铁,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和玉石俱焚的狠劲,“哭没用!怕没用!”
我猛地指向窗外那片被白线切割的土地,指向那即将到来的推土机,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光芒:
“它要推!那就让它推!”
“但我们的锅!我们的火!我们的手艺!谁也推不倒!”
“棚子没了,咱就换个地方支锅!”
“地没了,咱就想法子买地!”
“只要咱俩这口气还在,只要这锅底还在飘香,‘老周火锅’就倒不了!”
我的声音在破败的棚子里回荡,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
“天塌不下来!塌下来,咱俩顶着!”
“活路,是挣出来的!不是等来的!”
“推土机要来?好!让它来!看看是它的铁疙瘩硬,还是咱老两口的骨头硬!看看是它能推平一切,还是咱能在废墟上,再把灶火点起来!”
周大福呆呆地看着我,看着我眼中那团熊熊燃烧、仿佛要焚尽一切绝望的火焰。
他脸上的泪水还未干涸,但眼中的茫然和恐惧,却在这灼热的目光和掷地有声的话语中,一点点被驱散,被一种同样被点燃的、破釜沉舟的狠劲所取代。
他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浑浊的泪眼中,重新凝聚起光芒。他抬起粗糙的手,狠狠抹了一把脸,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
“对!秀芬!你说得对!咱……咱跟它拼了!”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
黑暗笼罩大地。
但破棚子里,两团不肯熄灭的火焰,却在绝望的废墟上,更加猛烈地燃烧起来。
与推土机赛跑的倒计时,开始了!
老李带来的消息像一盆冰水,浇透了刚刚燃起的灶火,却没能浇灭我们心底那两团被逼出来的、带着狠劲的火焰。
哭过了,怕过了,剩下的,就只有拼!
“大福,收拾东西!” 我声音嘶哑,却异常果断,“值钱的、紧要的,都打包!特别是锅和底料!”
那口新打的生铁锅,那罐凝结着我们心血的牛油底料,是我们翻身的本钱,比命还重要!
周大福抹干眼泪,眼神里没了之前的茫然,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他不再问为什么,只是闷头行动起来。
用破布把那口还温热的生铁锅仔细包裹好,连同那把新剁骨刀和木杵,捆扎结实。
那罐橙红透亮的牛油底料,被他像捧着祖宗牌位一样,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洗刷干净的瓦罐里,用油纸和破布层层密封。
我也没闲着。把这段时间攒下的所有钱——厚厚一沓沾着油渍的毛票和分币,用破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牢牢缝进贴身的棉袄内衬里。
剩下的碗筷、捡来的板凳、那半袋碎煤块……能带走的都打包,带不走的破草席、烂木板,只能舍弃。
破棚子里一片狼藉,但我们动作飞快,带着一种与时间赛跑的决绝。
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像两只被迫迁徙的老鼹鼠,背着沉重的包裹,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步一挪地离开了这间承载着我们短暂希望、又即将被碾碎的“家”。
临走前,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几道刺眼的白线,看了一眼我们支摊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昨日的烟火气。
心像被剜掉一块,但痛楚很快被更强烈的求生欲压了下去。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我们己经像无根的浮萍,在城南这片熟悉又陌生的街巷里游荡。
目标明确:找地方!找一个能在推土机到来前重新支起锅灶的地方!一个能让我们继续活下去的地方!
粮店的老李是我们唯一的指望。我厚着脸皮,背着最轻的包袱,再次敲响了粮店的后门。
老李开门看到我,脸上没有意外,只有深深的同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他闪身让我进去,压低声音:“嫂子,我就知道你们得来……唉,这节骨眼上,好地方难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