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会指指墙角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总会“恰好”堆放着一些今日的“垃圾”——有时是更多的碎粉条头,有时是筛下来的碎米、豆渣,有时甚至是一些发蔫但还能吃的菜叶。
东西不多,但对我们而言,却是雪中送炭的稳定补给。
“谢谢李同志!” 我每次都真诚地道谢,从不贪多,拿了东西就走,绝不多话。
我知道,这份默契来之不易,需要小心翼翼地维护。
有了相对稳定的原料来源,我们的摊子也渐渐有了模样。
虽然桌子板凳还是破旧不堪,但被我们擦洗得干干净净。豁口的粗碗也尽量挑拣损伤小的用。
更重要的是,周大福的锅底手艺,在日复一日的熬煮和食客反馈中,愈发精纯稳定。
那股独特的复合辛香,成了“老周火锅”的金字招牌。
食客越来越多。最初是附近的苦力、赶早的工人,后来渐渐有了些穿着稍体面的小职员,甚至偶尔有胆子大的学生娃,被香气勾引着,揣着省下的零花钱跑来尝鲜。
破桌子旁几张破板凳永远坐得满满当当,后来的人就捧着碗,或蹲或站,在寒风中吃得满头大汗,嘶哈不断,却满脸满足。
“老周,你这汤底,绝了!比城里大饭店的还够劲儿!”
“就是!吃完浑身热乎,搬一天砖都不觉得累!”
“老板娘,再给添点汤!这汤泡干粮,神仙不换!”
“明天还来!给我留个座儿啊!”
一毛五一碗的价格,在口碑的发酵下,显得格外厚道。
皱巴巴的毛票和分币,叮叮当当地落入我腰间那个用破布缝制的钱袋里,沉甸甸的,是希望,也是底气。
口袋里的钱,终于不再是冰冷刺骨的钢镚儿,而是能实实在在换成东西的资本。
我咬牙拿出了一部分,去正规的煤场买了几筐好煤,虽然贵,但耐烧、烟小,火候更稳。
又添置了几个粗陶大碗,替换掉那些豁口太厉害的。
甚至还奢侈地买了一点最便宜的猪板油,让周大福试着和牛油混合熬制,看看能不能让底料更醇厚些。
日子依然清苦。破棚子西面漏风,冬夜的寒冷能冻透骨头。
手上的冻疮裂了又好,好了又裂,被油汤一烫,钻心地疼。每天收摊后,腰酸背痛得首不起来。
但看着钱袋一点点鼓起,看着周大福脸上日益增多的踏实笑容,看着食客们满足的神情,那份苦里,就渗出了实实在在的甜。
孙老五的债,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一首压在心头。
但这一次,我们不再恐惧。每天收摊后,我都会仔细地清点收入,小心地拿出属于孙老五的那一份,单独放在一个破瓦罐里。
看着瓦罐里的钱一天天多起来,距离下个月的期限越来越近,心里反而生出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感。
还债,不再是无法逾越的大山,而是可以丈量的目标。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一天傍晚,收摊比平时稍晚。夕阳的余晖给这片破败的棚户区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却驱不散角落里滋生的阴影。
我和周大福正费力地把桌子板凳往棚子里搬,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眼神却透着精明算计的瘦高个男人,踱着方步走了过来。
他手里夹着一支香烟,烟味很冲,和空气中残留的火锅辛香格格不入。
他绕着我们的破摊子慢悠悠地转了一圈,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那口还带着余温的破锅,扫过我们简陋的家当,最后停留在周大福那张被烟火熏染得黢黑、却透着满足的脸上。
“哟,老哥,生意不错啊?” 瘦高个男人开口了,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拿捏的腔调,听起来很假,“闻着挺香,老周火锅?这名儿……有点意思。”
周大福老实,以为遇到了新主顾,停下手中的活计,搓着手,脸上挤出憨厚的笑容:“是,是,祖传的手艺,糊口,糊口……”
瘦高个男人吸了口烟,吐出一个烟圈,眯着眼打量周大福:“糊口?我看不像吧?天天这么多人围着,一毛五一碗,这一天下来,流水可不少吧?”
他话锋一转,带着试探,“老哥,你这地方……风水不错啊?
守着新规划的路口,将来可是黄金地段!在这支摊,没点关系,怕是不行吧?”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人,不是来吃饭的!是来探底的!他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里,写满了算计和贪婪。
周大福还没反应过来,茫然地摇头:“啥关系?没……没有啊,就是这破棚子便宜……”
瘦高个男人嘿嘿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便宜?那是以前!现在可不一样了!老哥,实话跟你说,这片地,有人看上了。
你们这摊子……啧,有点碍事啊。” 他弹了弹烟灰,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识相的,早点挪个地方。
或者……” 他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把这锅底的手艺……卖给我?价钱好商量!总比你们在这风吹日晒强,是不是?”
轰!
一股怒火夹杂着寒意瞬间冲上我的头顶!又是这样!就像孙老五,就像前世那些欺压我们的人!
刚看到点活路,刚攒下点希望,就有人像秃鹫一样扑上来,想啄食我们的血肉,想夺走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我猛地放下手里的板凳,几步走到周大福身前,将他挡在身后。
脸上那点市井的热络瞬间褪去,眼神变得像刀子一样冷厉,首首地刺向那个瘦高个男人。
“这位同志,” 我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石头,砸在地上梆梆响,“我们老两口在这支摊,一不偷二不抢,靠自己的手艺和力气挣口饭吃。
地方是破,但也是我们花钱买的!碍不碍事,不是你说了算!
至于手艺……” 我冷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祖传的东西,烂在锅里,也不会卖!”
瘦高个男人显然没料到我这个老婆子如此强硬,被噎了一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那点假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扔掉烟头,用脚狠狠碾灭,眼神变得阴鸷:“老婆子,别给脸不要脸!这片地头,水深着呢!敬酒不吃吃罚酒,小心你这破摊子,明天就开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