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床榻如同寒玉,丝丝缕缕的寒气透过薄被,渗入骨髓。李澈闭着眼,维持着均匀而微弱的呼吸,仿佛真的被疲惫和病痛拖入了沉睡。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层平静的表象下,思绪正如同冰面下的暗流,汹涌激荡,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尖锐的审视。
那片深蓝色的粗布碎片,此刻正紧紧贴在他紧握的掌心,粗糙磨损的边缘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冰凉而沉重的触感,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青萍……内衬……西北角狗洞……这几个词在脑海中疯狂碰撞、组合、推演,每一个可能的解释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结论。
忠诚?背叛?无知?还是……深藏不露?
他不能妄下论断,更不能打草惊蛇。王嬷嬷的刁难是摆在明处的恶意,张德全的“恩赏”是居高临下的试探,而这来自身边人的疑云,却如同潜藏在阴影里的毒蛇,更令人防不胜防。他必须弄清楚!用最不动声色的方式,撬开一丝缝隙。
“唔……冷……好冷……” 李澈忽然在“睡梦”中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呓语,身体微微蜷缩,眉头痛苦地蹙起,仿佛陷入了某种可怕的梦魇。“……黑……洞……掉下去了……救……救我……”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梦呓特有的断续和模糊,但在寂静的房间里却格外清晰。
蜷缩在脚踏上的青萍猛地一颤,瞬间从半睡半醒的迷糊状态中惊醒。她抬起头,小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睡意,眼神茫然地看向床榻。当听到李澈断断续续喊着“洞”、“掉下去”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受惊的小鹿,一抹难以掩饰的惊慌失措瞬间掠过眼底,连呼吸都窒了一下。
这细微到极致的变化,一丝不漏地落入了李澈悄然睁开一条缝隙的眼中!她果然知道!而且反应如此之大!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曹谨也被惊醒,慌忙从墙角爬起来,几步冲到床边,焦急地呼唤着,伸手想去探李澈的额头,“做噩梦了?别怕,老奴在呢!”
李澈适时地“悠悠转醒”,眼神带着刚从噩梦中挣脱的茫然和恐惧,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这次是真的紧张所致)。他一把抓住曹谨伸过来的手,手指冰凉,带着明显的颤抖。
“曹谨……我……我梦到……掉进一个……好黑好深的洞……” 他声音嘶哑,带着后怕的颤音,眼神无助地看向老太监,“爬……爬不上来……好冷……好怕……” 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那片布片在他掌心里被捏得更紧。
“噩梦,噩梦而己!殿下别怕!” 曹谨心疼地拍着李澈的手背,连声安慰,“都是病气扰的,心神不宁!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李澈的目光却“无意”地转向了站在床边、脸色依旧有些发白的青萍。他眼神里的恐惧还未完全散去,带着一丝寻求安慰的依赖,声音虚弱地问:“青萍……你……你怕黑吗?怕……怕掉进洞里吗?”
这突如其来的、看似天真的问题,像一道无形的闪电,瞬间击中了青萍!她瘦小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下,脸色“唰”地变得比刚才更加惨白,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避开了李澈的注视,下意识地低下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裙角,手指用力地绞着衣带。
“奴……奴婢……”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颤音,“奴婢……也……也怕黑……怕……怕掉下去……” 回答得磕磕绊绊,逻辑混乱,完全失去了平日的伶俐。
曹谨只当是小姑娘也被殿下的噩梦吓到了,加上之前王嬷嬷和张公公的惊吓还没缓过来,并未多想,只是叹了口气:“唉,这地方阴气重,连累殿下和小青萍都心神不宁的。殿下,您再躺会儿,定定神。青萍,你去……去把桌上陛下赏的山参切一小片来,给殿下含一含,压压惊,提提气。” 他指了指桌上那个盖着明黄锦缎的紫檀木托盘。
“是……是……” 青萍如蒙大赦,连忙应声,逃也似的转身奔向桌子,脚步都有些虚浮。
李澈看着青萍仓皇的背影,眼底的冰寒更深了一层。她的反应,坐实了他的猜测!那片布片,那个洞口,她绝对知情!而且,她在恐惧!恐惧被揭穿!恐惧什么?恐惧他?还是恐惧洞口另一端的某种存在?
曹谨还在低声絮叨着安慰的话,李澈的心思却早己飞到了九霄云外。他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己被指甲再次掐出深深的印痕,那片深蓝色的布片边缘,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不能等!必须主动出击!青萍的恐惧,或许正是可以利用的弱点!她是一个突破口,是解开这个谜团、甚至反向利用那条秘密通道的关键!
“曹谨……” 李澈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我……心慌……躺不住……扶我……坐一会儿……”
“哎,好,好。” 曹谨连忙小心翼翼地扶着李澈坐起身,在他背后垫上薄薄的枕头。
李澈的目光,再次“无意”地扫过房间,最终落在了西北角那片被阴影笼罩的区域,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努力回忆什么:“刚才……那个噩梦……好奇怪……我好像……梦见……西北角那边……有光?还是……有什么声音?” 他故意说得模棱两可,带着梦魇残留的困惑。
正用小刀小心翼翼切着山参的青萍,手猛地一抖,锋利的刀刃差点切到手指!她慌忙稳住手,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耸起,整个身体都透着一股紧绷的僵硬感。
曹谨顺着李澈的目光也看向西北角,那里堆满杂物,昏暗一片。“殿下定是梦魇了,那里黑黢黢的,能有什么光啊声的。” 他摇摇头,不以为意。
“是吗……” 李澈喃喃自语,眼神依旧带着一丝迷茫,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蓄力气,然后再次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身边的曹谨能听清,却又恰好能让不远处僵立的青萍隐约捕捉到:
“我……好像还梦见……看见……一片……深蓝色的布……挂在……洞口的石头上……被风吹啊吹……”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死死锁定青萍的反应。
“啪嗒!”
一声清脆的轻响!
青萍手中的小刀和切下的一小片薄薄的山参,同时掉落在紫檀木托盘上!她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瞬间僵首在原地!那张本就毫无血色的小脸,此刻彻底褪尽了最后一丝人色,变得如同死灰!她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因为极致的惊恐而缩成了针尖大小,死死地盯着托盘,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下去!
深蓝色……布……洞口……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彻底击溃了她脆弱的心理防线!殿下怎么会梦见这个?!难道……难道他知道了?他看见自己了?那片被荆棘刮破的内衬……难道真的掉在那里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大脑一片空白。完了!全完了!被发现了!殿下会怎么处置她?曹公公会怎么看她?还有……还有那些人……她不敢想下去,巨大的绝望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曹谨被青萍的异常惊动,皱眉看过去:“青萍!你怎么回事?毛手毛脚的!惊着殿下怎么办!” 他语气带着责备。
青萍像是被这一声惊醒,猛地回过神,身体剧烈地一颤。她慌忙低下头,手忙脚乱地去捡掉落的刀和参片,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极致的恐惧:“奴……奴婢该死!奴婢手滑……奴婢该死……” 她捡起参片,却因为手抖得厉害,几次都没能拿稳。
李澈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青萍濒临崩溃的反应,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稍微松了一分。很好,恐惧,正是他需要的。恐惧会让人失去判断,会让人更容易被控制。
他没有再继续施加压力,而是适时地表现出疲惫,缓缓闭上眼睛,靠在枕头上,声音微弱:“算了……曹谨……别怪她……我……还是累……想再睡会儿……” 他需要给青萍一点时间,让恐惧在她心里发酵、膨胀。
“是,殿下您安心歇着。” 曹谨连忙应道,替李澈掖了掖被角,又不满地瞪了还在发抖的青萍一眼。
房间再次陷入压抑的寂静。只有青萍极力压抑的、细碎而恐惧的抽泣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弱地回荡。
李澈闭着眼,那片深蓝色的粗布碎片,被他悄然塞进了贴身里衣的夹层里,紧贴着温热的皮肤。它不再仅仅是一个疑点,而是变成了一把钥匙,一把可能撬开静思苑秘密、甚至撬动这深宫死局的钥匙。
青萍的恐惧,是锁孔。现在,他需要等待一个时机,将这枚钥匙,精准地进去,转动它!
窗外,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寒风似乎也停止了呜咽,仿佛整个皇宫都屏住了呼吸,在等待着什么。那静思苑荒废的西北角,隐藏在黑暗中的洞口,像一只沉默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