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玄黑的车厢顶棚,发出沉闷的鼓点。浓得化不开的沉水香混着一缕极淡的松针冷冽气息,在密闭空间里无声流淌,却压不住宁霜袖袋中那支鎏金点翠簪散发的、若有似无的甜腥。那甜腥气正丝丝缕缕钻进她的鼻腔,与她满身的腐泥血气格格不入,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神智。
车帘纹丝未动,只有侧壁小窗透进一丝惨淡的微光,勉强勾勒出车厢内极其简洁的轮廓。一张固定在厢壁的小几,铺着深青色锦缎。锦缎之上,静静躺着一卷被污泥和血渍污损的厚重书册——正是她慌乱中探手玷污的《药王谷秘传药典》。书页边缘己泛起陈旧的金黄,唯有封底上那几道刺目的泥血指痕,如同新生的丑陋伤疤。
宁霜蜷缩在车厢角落冰冷的木板上,湿透的破烂衣衫紧贴着皮肤,寒意针砭般刺入骨髓。断裂的肋骨随着每一次呼吸都传来钻心的摩擦痛,杖伤在污秽浸泡后灼烧般溃烂。她死死咬着下唇,将痛楚的闷哼压在喉咙深处,只余下细微的、控制不住的颤抖。目光却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穿透昏暗,钉在对面阴影里的人影上。
那人隐在车厢最深的暗处,只能借着偶尔划过天际的惨白电光,窥见一截搭在书脊上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玉,指尖在书页污痕上缓缓。那动作优雅从容,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审视。每一次指尖滑过污渍,都仿佛在无声丈量着宁霜这条从乱葬岗爬出来的“贱命”价值几何。
“宁府嫡女。”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如同冰珠滚过玉盘,清冽,却毫无温度。不是疑问,是冰冷的陈述。“宁国公府刚往宗祠报了嫡长女‘急病暴卒’,尸身发还外祖家安葬的讣告,还热乎着。”他指尖一顿,轻轻点在书页上一处被血污晕染开的墨迹,“你却从宁家的埋骨地爬出来,弄脏了我的药典。”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的鞭子,抽在宁霜千疮百孔的心上。宁家…急病暴卒…发还外祖家安葬?好一个冠冕堂皇的谎言!好一个赶尽杀绝的毒计!前世那场污蔑她“通奸”的丑闻,那三十杖几乎将她打烂的家法,就是为了将她变成一具无声无息消失在乱葬岗的“暴毙”尸体!连最后的体面,都是施舍给她那早己败落的外祖家!
滔天的恨意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宁霜猛地抬头,被雨水和血污黏成一绺绺的乱发下,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地狱归来的烈焰。“暴卒?”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却淬着剧毒的嘲讽,“是被嫡母一碗‘安神汤’毒哑了喉咙,打断了骨头,再丢进乱葬岗喂野狗的‘暴卒’吗?!”
话音未落,一股无形的威压骤然降临!如同千斤巨石轰然砸落,车厢内的空气瞬间凝固、粘稠得令人窒息。那阴影中的人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宁霜只觉得喉头一甜,胸口被那股可怕的压力碾得剧痛,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再次呕出血来。
“脏。”阴影里的人只吐出一个字。
冰冷的窒息感扼紧了宁霜的喉咙。不是因为这威压,而是因为对方话语里那毫不掩饰的、看蝼蚁般的轻蔑。她这条命,在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叔眼里,恐怕还不如那本被污损的药典!
就在这时,袖袋深处猛地传来一阵灼烫!是那支鎏金点翠簪!
嗡——
比在乱葬岗更尖锐、更清晰的蜂鸣毫无预兆地在她颅腔内炸开!视野瞬间被浓稠的血色覆盖,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味(血腥味)汹涌而至,心脏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疯狂下坠!
死亡感知!又来了!而且比上次更猛烈!危险近在咫尺!
宁霜瞳孔骤缩,身体在剧痛和威压的双重枷锁下爆发出求生的本能!她几乎是凭着那蜂鸣指引的方向,用尽全力向车厢另一侧扑倒!
“嗤!”
一道细微到几乎被雨声淹没的破空声,紧贴着她刚才倚靠的车厢壁划过!一点幽蓝的寒芒钉在她原本头颈位置的车厢木板上,细如牛毛的针尾兀自颤动,针尖没入处,坚硬的紫檀木竟泛起一圈诡异的墨绿涟漪,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毒针!见血封喉!
宁霜狼狈地摔在冰冷的车厢地板上,断裂的肋骨受到二次重创,痛得她眼前发黑,蜷缩成一团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带出腥甜的血沫。冷汗瞬间浸透了本就湿冷的衣衫。若非那支簪子的死亡预警,此刻她己是一具开始腐烂的尸体!
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她痛苦的喘息和车外滂沱的雨声。
阴影中,周玄徵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了宁霜身上。不再是之前的淡漠审视,而是一种带着一丝探究的、冰冷的兴味。他那如玉的手指,不知何时拈起了一枚同样幽蓝的细针,针尖在他指尖灵活地转动,折射出阴冷的光泽。
“反应不错。”他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目光却掠过她痛苦蜷缩的身体,最终停在她紧捂着的、沾染了新鲜血沫的袖口。“看来宁家丢掉的,不是一件垃圾,而是一只…带爪子的野猫。” 他指尖微弹,那枚幽蓝的毒针无声地钉在了小几边缘,入木三分。“谁派你来的?五皇子?还是我那‘孝顺’的皇侄皇帝?”
宁霜的心沉入谷底。果然,这辆深夜出现在乱葬岗边缘的马车,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这位看似闲散的皇叔,根本就是行走在刀锋之上!她误打误撞闯入的,是比宁府后院更凶险百倍的龙潭虎穴!
“咳…咳…”她艰难地咽下喉头的腥甜,抬起被汗水和血污模糊的脸,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派我?皇叔太高看一个‘暴卒’的弃子了。”她喘息着,目光却死死迎上那片深不见底的阴影,“我只是…不想变成乱葬岗的老鼠屎…想找个干净点的地方…再死一次罢了…” 这话半真半假,带着濒死之人的绝望和破罐破摔的疯狂。
“干净的地方?”周玄徵似乎低低地嗤笑了一声。他终于从阴影里略微倾身。
一道惨白的电光适时撕裂夜幕,瞬间照亮了车厢!
宁霜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却毫无生气的脸。肤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如同上好的寒玉雕琢而成。斜飞入鬓的眉下,一双凤眸狭长幽深,瞳孔是罕见的墨灰色,像沉埋了千万年的寒潭古玉,冰冷得映不出丝毫光亮。鼻梁高挺,薄唇淡得几乎没有血色。俊美得近乎妖异,却也冰冷得不似活人。
他穿着一身毫无纹饰的墨色深衣,唯有领口和袖口处滚着极细的银线,勾勒出隐晦的云纹。整个人像一柄收入古鞘的绝世凶兵,锋芒内敛,却散发着令人骨髓都冻结的寒意。他修长的手指正搭在那卷被污损的药典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封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敲在宁霜紧绷的心弦上。
“脏了的东西,就该丢掉。”他墨灰色的眸子落在宁霜身上,如同在评估一件物品最后的利用价值。“或者…烧掉。” 那冰冷的视线扫过她满身的泥泞血污,最终定格在她袖口那一点新染的血渍上,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袖袋中的鎏金簪再次变得灼热!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死亡预警蜂鸣,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共鸣的脉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通过那支簪子,与周玄徵身上某种冰冷沉寂的气息,产生了微弱的呼应!
宁霜心头剧震!这簪子…在回应他?!
“主子,到了。”车外,一道毫无起伏、如同砂石摩擦般嘶哑的声音响起,打断了车厢内诡异的气氛。马车平稳地停了下来。
周玄徵收回目光,那丝若有似无的探究瞬间消失,又恢复了深潭般的死寂。他不再看宁霜,仿佛她己是一具无关紧要的尸体。指尖轻轻一拂,那卷被污损的药典合拢,被他随意地丢进车厢角落一个毫不起眼的玄铁箱子里。箱子通体漆黑,只在边角处有极其隐晦的暗纹,像某种古老生物的鳞片。
“拖下去。”他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找个地方,处理干净。”
“是。”车帘被一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掀开一角,露出车夫半张被斗笠阴影覆盖的脸,只能看到下颌一道深刻的刀疤。
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宁霜的心!处理干净?像处理一袋垃圾一样,把她丢回乱葬岗,或者找个更隐秘的角落彻底消失?
不!她不能死在这里!她还有仇未报!母亲的血仇!前世的冤屈!宁府那些豺狼还在逍遥快活!
“等等!”宁霜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出声,身体因激动和剧痛而剧烈颤抖。她死死盯着周玄徵冷漠的侧影,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语速快得惊人:“我能洗掉那污痕!药典!我有办法让药典恢复原样!不留一丝痕迹!”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价值!那本药典,对他似乎很重要!
周玄徵正要起身的动作微微一顿。
“哦?”他侧过头,墨灰色的眸子重新落在宁霜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审视,如同在看一只垂死挣扎、却妄图讲价的小兽。“凭你?”
“凭它!”宁霜猛地从袖袋中抽出那支鎏金点翠簪!簪体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幽微的光泽,尖端那一点幽蓝的膏体散发着奇异的甜香。“我母亲留下的‘净尘露’!专克墨渍血污,遇污化净,遇毒显形!皇叔的药典珍贵,寻常清水不敢沾染,唯有此物,可还它本来面目!” 她紧紧攥着簪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心脏狂跳如擂鼓。这是孤注一掷的豪赌!赌他对这本药典的在意程度!
周玄徵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长久地落在了那支簪子上。
他看得极其仔细,仿佛要将簪子上的每一丝纹路都刻入眼底。墨灰色的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涟漪荡开,快得让人抓不住。车厢内,那股沉水香与松针冷冽的气息似乎凝滞了一瞬。空气中,一种无形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压力在无声蔓延。
宁霜屏住呼吸,感觉手中的簪子变得滚烫,那股奇异的脉动感更强了,仿佛要挣脱她的掌心,投向对面那个冰冷的存在。
“名字。”半晌,周玄徵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宁霜一怔。
“你的名字。”他重复了一遍,目光终于从簪子上移开,重新对上宁霜燃烧着求生烈焰的眼眸。“宁府丢掉的弃子,总该有个名字。”
“宁霜。”她哑声回答,齿缝间似乎还残留着乱葬岗的血腥气,“霜雪的霜。”
“霜…”周玄徵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字,薄唇似乎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毫无温度。“倒是个干净的名字。”他微微抬手,对着车帘方向随意地挥了挥。“墨九,带她去‘沉水阁’。给她一身干净衣服,别让她死在半路上。”
车帘外的刀疤车夫,沉默地躬身领命。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宁霜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巨大的疲惫和剧痛瞬间席卷而来,眼前阵阵发黑,握着簪子的手无力地垂下。
然而,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前一瞬,周玄徵冰冷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再次钻入她的耳中:
“宁霜,记住,从现在起,你的命,是我的药引。”
“弄不干净我的药典,我就把你一寸寸碾碎,喂给这簪子里的‘净尘露’当养料。”
车门打开,冰冷的雨气裹挟着浓烈的草木气息涌入。宁霜被那个叫墨九的刀疤车夫像拎破布口袋一样提了起来。在彻底陷入黑暗前,她最后一眼看到的,是车窗外一座矗立在雨幕中的巨大府邸轮廓,飞檐斗拱,气象森严,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浸透了药味的死寂。
那门楣之上,空悬无匾。唯有一缕缕沉水香的气息,混合着无数种难以分辨的药味,如同无形的枷锁,从这座深宅大院的每一个角落弥漫出来,将她这只刚刚逃离乱葬岗的“野猫”,无声地笼罩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