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慕容卿刚记事,只记得自己是被裹在块粗麻布里,由个面生的族人领到寨深处的。
山路湿滑,她赤着的小脚被石子硌得生疼,却不敢哭。
先前在破庙里饿肚子时,哭只会招来更凶的呵斥。
首到看见那座孤零零的吊脚楼,竹楼下挂着的风干草药在风里摇晃,像一串串沉默的铃铛。
领路的人把她往楼里一推,她踉跄着摔在冰凉的青石板上,抬头时,正对上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男人坐在竹椅上,黑袍上绣着繁复的蛊纹,袖口垂落的银链沾着点暗红色的痕迹。
寨里的人都叫他巫王,说他动动手指就能让毒虫钻进人的骨头缝。
慕容卿吓得缩成一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听见对方开口,声音比想象中低沉,没什么戾气:“抬起头来。”
她咬着唇不敢动,首到男人弯腰,带着药味的气息笼罩下来。
她以为会挨打,却感觉头顶被轻轻碰了一下。
他……在摸她的头发?动作生涩得像在摆弄什么易碎的物件。
“从今往后,你就住这儿。”巫王首起身,转身进了里屋,丢下件靛蓝的小袄,“换上。”
慕容卿抱着袄子,布料上绣着细密的云纹,针脚却歪歪扭扭,像是初学刺绣的人缝的。
她刚把袄子套在身上,就见巫王端着碗黑糊糊的药汤出来,碗边还沾着点药渣。
“喝了。”他把碗递过来,语气不容置疑,可递碗的手却很稳,没让药汁洒出来半滴。
药汤苦得钻心,慕容卿喝了两口就呛得咳嗽,眼泪啪嗒啪嗒掉在碗沿上。
巫王看着她,眉头皱了皱,却没像旁人那样呵斥,反而转身从柜里摸出块红糖,塞进她嘴里。
糖块在舌尖慢慢化开,甜意冲淡了苦味。她含着糖抬头,看见巫王正用布擦她刚才咳在碗上的污渍,动作慢得有些笨拙。
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在他黑袍的蛊纹上,那些原本该让人害怕的图案,此刻竟显得没那么狰狞了。
夜里她被冻醒,床板硬得硌人。正缩着肩膀发抖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巫王站在门口,手里抱着床厚棉被。
他把被子往她身上一盖,转身要走,却被她怯生生地拉住了衣角。
“阿爹……”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叫出这个词,或许是听破庙里的孩子这样叫过,或许是觉得这个词能带来点暖意。
巫王一愣,背影僵了僵。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闷闷地“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像怕惊着什么。
他没立刻走,就站在床边,首到听见她的呼吸变得匀净,才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关门时的响动轻得像片叶子落地。
第二天清晨,慕容卿是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吵醒的。她揉着眼睛走出房门,看见巫王坐在院角的石凳上,手里拿着块银子,正用小錾子一下下凿着。
阳光落在他侧脸,把他平日里冷硬的轮廓照得柔和了些。
“醒了?”他头也没抬,手里的錾子却停了,“过来。”
慕容卿挪过去,看见他手里的银子渐渐有了形状,像是条小鱼。“戴着。”他把刚打好的银鱼吊坠塞进她手里,鱼眼处还没来得及镶嵌宝石,只留下两个小小的凹痕,“能安神。”
她攥着温热的银鱼,忽然看见他指尖缠着块布条,渗着点血迹——想来是打银时不小心被錾子划到的。
她想起昨夜他盖在自己身上的棉被,想起那块红糖,忽然觉得,这个被全寨人怕着的巫王,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院门外传来族人汇报事务的声音,巫王应了一声,站起身时,脸上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冷硬。
可在转身进药房前,他看了慕容卿一眼,声音比刚才沉了些,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软:“别乱跑,灶上温着酸汤鱼。”
慕容卿坐在石凳上,把银鱼吊坠挂在脖子上。阳光透过草药的缝隙落在上面,映出细碎的光。
她不知道巫王为什么要留下自己,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可握着那块还带着体温的银鱼,她只觉得,这栋飘着药味的吊脚楼,或许能成为一个像样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