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碗浓稠的墨汁,泼洒在石屋渔村的屋顶上。风从海面卷来咸腥气,混着几户人家灶台飘出的炊烟,在空中打了个旋儿。
陈阿海蹲在夜校教室门口,手里捏着半截铅笔头,正用脚趾在地上勾画潮汐线。他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心里盘算着明天退潮的时间。那艘被王德发动过手脚的渔船,得趁着低潮时拖出来检修。
“你又在这儿神游呢?”林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点笑意。
陈阿海回头一看,她抱着书包站在月光下,辫子扎得整整齐齐,像是刚从家里出来。他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拍了拍旁边的石板。
林岚坐下,拉开书包拉链,抽出一本破旧的课本。封面己经掉了几页纸,边角卷曲,但里面的字迹却工整得像是刻上去的。
“今晚讲什么?”她问。
“讲潮。”陈阿海站起来,拍掉裤子上的尘土,“潮水涨落,跟人一样,有脾气也有规律。”
林岚翻到一页,上面画满了浪花纹,像是随手涂鸦,却又暗藏节奏。她低头写着什么,铅笔尖在纸上划出细碎的沙沙声。
陈阿海凑过去看了一眼,眉头微皱。那些浪花纹……不对劲。它们的走向和台湾海峡的洋流太像了。
他不动声色地靠得更近了些,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隐约看见纸张背面透出些许墨痕,像是海岸线轮廓。
“你在画啥?”他故意问。
“浪花呗。”林岚语气轻描淡写,“我最近总做关于海的梦,醒来就画下来。”
“你这梦也挺讲究。”陈阿海笑着,伸手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几个数字,“今天咱们讲‘毛主席语录’第19条第74行——‘革命就像潮水,来了挡不住’。”
底下坐着的几个渔民子弟哄笑起来,有人低声嘀咕:“这也能扯上?”
“别笑。”陈阿海转身,指着数字,“这些数,是明天的潮高。记住了,涨潮三米七,退潮两米一。你们家船要是吃水两米五,就得赶在退潮前回来。”
林岚没再说话,低头继续在课本边缘画着浪花纹。她的手指有些紧绷,笔尖几次停顿。
陈阿海一边讲解,一边用余光扫向她的方向。他忽然灵机一动,走到她身边,装作整理讲台的样子,顺手将她摊开的课本往自己这边挪了一点。
那一瞬间,他看清了——那不是普通的图案,而是台湾西岸某段海域的等深线图!
他心头一震,却没有表现出来,反而笑着拍了拍林岚的肩膀,“你这浪花纹画得不错,下次教大家怎么用它判断风向。”
林岚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随即恢复平静,“那你得先学会看懂它。”
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再说什么。
教室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沉重而急促。门被猛地推开,李建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军装笔挺,手里握着红笔。
“好热闹啊。”他冷冷地说,“这么晚了,还学得这么认真?”
教室里的气氛顿时凝固。
“李队长!”陈阿海赶紧迎上去,“我们正在响应‘理论联系实际’的号召,学习如何用科学知识指导渔业生产。”
“哦?”李建国走进来,目光扫过黑板上的“批注法”,又看向坐在后排的渔民子弟们,“你们听得懂吗?”
“听懂啦!”有个年轻人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其他人跟着点头。
李建国没再追问,径首走到林岚桌前,低头看着她摊开的课本。
林岚的手指微微收紧,但面上依旧平静。
李建国翻开了一页,目光落在那片浪花纹上。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晃动,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这是什么?”他问。
“浪花纹。”林岚答得干脆,“我看不懂文字,就画点图帮助记忆。”
李建国没有说话,而是用红笔轻轻点了点其中一处线条。那里隐约能看见一个数字:1959。
整个教室静得出奇。
几秒后,李建国合上课本,把红笔插回口袋,“继续吧。”
他转身离开,背影消失在门外。
林岚松了口气,悄悄将课本合上,夹进了《赤脚医生手册》里。
陈阿海站在黑板前,看着李建国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夜校结束之后,林岚抱着书包走在回村的小路上。月光洒在她的肩上,照得她脸上一片清冷。
她回到家中,关上门,点亮煤油灯,翻开课本,准备检查是否有遗漏的信息。
就在她翻到最后一页时,一张泛黄的纸片从夹层中滑落。
她愣了一下,捡起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潮汐时间、风向变化和鱼群活动周期,全是她最感兴趣的资料。
纸片背面有一行小字:
“若你真想学,明天带笔记本。”
下面画了一个浪花符号。
林岚盯着那句话看了许久,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点弧度。
第二天晚上,她再次来到夜校。这一次,她多带了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封面用粗布缝得严实。
陈阿海看到她进来,点了点头,示意她坐到第一排。
课讲完后,他走到她身边,低声说:“今天的内容,我写在你的笔记本第二页。”
林岚打开一看,果然,一页纸上全是详细的潮汐数据,旁边还有几行小字:
“你画的图很准,但不够全。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把它补完整。”
她抬起头,看着陈阿海的背影,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种莫名的踏实感。
教室外,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而在远处的妈祖庙前,李建国静静地站着,手里拿着那支红笔。他低头在地上画了一道波浪线,像是回应某种无声的召唤。
夜色如墨,海风呼啸,一切仿佛都未曾改变。
可有些东西,己经在悄然之间,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