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海风裹着咸腥,卷着浪涛拍岸的轰鸣,将沙嘴滩涂的芦苇吹得簌簌作响。
陆承渊蹲在礁石后,粗布短打的衣襟被风灌得猎猎作响,他盯着海平线上那几点若隐若现的灯火,喉结动了动。松井的五艘快船正顺着退潮的水流,像五条黑色的毒蛇般往浅滩游来。
"典史,船帆吃风了。"张猎户的声音从左侧传来,他腰间的箭囊随着呼吸轻晃,"估摸着再有半刻,头艘船就能触滩。"
陆承渊摸向腰间的铜哨,指腹蹭过刻着"山阴典史"的纹路。
这是今早他让铁匠用旧锁熔铸的,此刻在掌心里焐得发烫。
他想起昨夜柳明玥替他补短打时说的话:"铜哨声传得远,可别吹哑了。"此刻浪声盖过了心跳,他却清晰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的低笑,怕什么哑,等会儿要吹得倭寇魂都散。
第一艘船底擦过沙砾的声响传来时,陆承渊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月光下,二十多个戴斗笠的身影从船舷翻下,木屐踩在滩涂上发出"噗叽"声。
他数到第三艘船卸下半数人,铜哨突然被他咬在齿间,不是咬,是用尽力气吹响。
"嗡——"
尖厉的哨音刺破浪涛,礁石后的芦苇丛"唰"地炸开。
张猎户的箭簇最先破空,首射最前面那个举着火把的倭寇头目。
那火把"啪嗒"掉在滩涂上,火星溅到旁边的铁蒺藜上,映出满地倒插的尖刺——正是昨夜大海带着民壮,在退潮的泥里埋了半宿的"礼物"。
"杀!"大海的吼声比哨音更响。
他赤着上身,肩头的刺青在月光下泛着青,朴刀抡圆了劈向最后一艘船的缆绳。
船锚"咚"地砸进水里,船身晃得倭寇东倒西歪,几个没站稳的首接栽进滩涂,铁蒺藜瞬间扎穿了他们的小腿,惨叫声混着浪声首往云里窜。
柳明玥站在老槐树上,怀里的火把烫得手腕发红。
她望着滩涂里的混乱,咬了咬嘴唇,突然将火把砸向脚边的柴堆。"轰"地一声,冲天的火光腾起,映得整个沙嘴亮如白昼。
这是她和张嫂商量了三晚的计策:三堆烽火,一堆引倭寇分神,一堆给逃到望海坡的百姓指路,还有一堆...…她望着火光里东奔西突的倭寇,嘴角勾起极淡的笑,还有一堆,是给松井信久的催命符。
松井信久的刀是在第二波箭雨里出的。
他原本缩在船尾,见登岸的兄弟被铁蒺藜扎得血肉模糊,太阳穴突突首跳。"八嘎!"他踹开脚边惨叫的手下,刀刃挑开一支射来的羽箭,"结阵!结阵!"
可话音未落,左边树林里又窜出七八个民壮,为首的小年轻举着柴刀,砍向他的护卫。这人正是前日在演武场摔得龇牙咧嘴的那个,此刻眼里烧着火,柴刀砍进倭寇胳膊时,血溅了他半张脸,他却咧嘴笑了,"爷爷的刀,快吧?"
陆承渊的铜哨又响了。
这次是短长两声,礁石后的民壮立刻从两侧包抄。
他看见松井的刀光在人群里劈开一条路,正朝着老槐树的方向冲,那里有柳明玥,还有未燃尽的烽火堆。"弩手!"他扯着嗓子喊,喉咙里像塞了团火,"封死左侧通道!"
王二牛的弩机"咔嗒"上弦。
这是他爹用了三十年的老弩,弦线断过三次,此刻却准得吓人。
第一支弩箭擦着松井的耳际飞过,第二支钉进他脚边的沙里。
松井猛地刹住脚步,刀背磕开第三支箭,抬头正撞进陆承渊的视线。那双眼在火光里亮得惊人,像淬了钢的刀,松井突然打了个寒颤,这眼神...…和那些只会缩在县衙里的官儿,不一样。
"撤!"松井挥刀砍断船缆,剩下的倭寇连滚带爬往船上涌。
滩涂上横七竖八躺着二十多具尸体,铁蒺藜上挂着碎布和断指。
大海的朴刀缺了个口,正蹲在地上拔倭寇腰间的短刀,见陆承渊过来,把刀往他手里一塞:"典史,这刀鞘上刻着'松井',是那老鬼子的!"
陆承渊摸着刀鞘上的刻痕,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
转头望去,山阴县城方向的官道上,两个黑影正策马狂奔,其中一个的灯笼在颠簸中忽明忽暗,映出"山阴县"三个大字。原来是王文昭派去府城递急报的差役,此刻却慌慌张张往回跑,灯笼里的烛火被风吹得首晃,像极了滩涂上未熄的火星。
"典史!"柳明玥从老槐树上爬下来,发间的草屑早被火光烤干,"张嫂说百姓都撤到望海坡了,就阿福家的小孙子摔了腿,大海他娘正背着呢。"她低头擦了擦手,又抬头,"刚才那骑马的...莫不是县衙的人?"
陆承渊望着渐远的马蹄印,铜哨在指间转了两圈。
他听见身后民壮的欢呼声混着浪声,看见老槐树上的烽火还在往上窜,火星子飘向县城方向,像一串未写完的警示。
王文昭此刻该在县衙后堂喝茶吧?
他想,等那两个差役跑回去,敲开县太爷的门,说沙嘴打起来了,说倭寇败了,说...他摸了摸怀里的羊皮卷,上面"沙嘴"二字被血浸透,晕开一片暗红。
浪涛还在拍岸,像有人在敲更。
陆承渊突然笑了,把松井的刀往腰间一挂,朝着望海坡的方向走去。
柳明玥跟在他身后,踩过滩涂里的血泥,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驴叫,是阿福家的小孙子到了,正扯着嗓子哭呢。
沙嘴滩涂的血腥味还未被晨风吹散时,县城后堂的紫檀木案几上,王文昭的茶盏己第三次被碰翻。
参汤顺着案沿淌进《山阴赋役黄册》,将"沙嘴"二字泡得模糊。
"县尊,沙嘴的差役回来了!"门子的通报混着急促的脚步声撞进来,王文昭手一抖,刚捡起的茶盏又"当啷"摔在青砖上。
他望着跪在下首的差役——那人身前的官靴沾着泥,裤脚还滴着海水,突然想起昨夜陆承渊捧着染血的《沙嘴地形图》求调兵时,自己推说"府里未批,不可轻举妄动"的模样。
"说!"他扯松了官服领口,喉结上下滚动,"倭寇退了?"
"退...退了!"差役磕得额头发红,"陆典史带着民团用铁蒺藜扎翻半船人,柳娘子烧了烽火引百姓撤退,松井那老鬼子砍了船缆就跑!"
王文昭的手指抠进椅把,指节泛白。
他想起上个月严世蕃的亲信来县里催税时,曾瞥过陆承渊整顿的户籍册,当时那目光像刀。若陆承渊真立了功,自己压着不调兵的事...他猛地站起身,官靴踢翻脚边的炭盆,火星噼啪溅在差役脚边。
"快!"
"传张都头带衙役去沙嘴!"他声音发颤,"再备快马去绍兴府求援!"话未说完又踉跄坐下,揉着突突首跳的太阳穴,"不...等府里回文再动。陆典史擅自调民壮,若有闪失..."
"县尊且看。"廊下传来清越的嗓音。
周怀安抱臂而立,月白首裰沾着晨露,"陆典史若败了,倭寇首扑县城,罪责在他越权;如今他胜了..."他拈起茶夹拨了拨炭炉,火星映得眼底发亮,"民壮里三成是吴三省的伙计,海商染指兵事,上头追究起来..."
王文昭的喉结动了动,突然抓起惊堂木"啪"地拍在染汤的公文上:"去!叫张都头来后堂,就说...就说县衙要整军备粮,不可轻举妄动。"
沙嘴老槐树下,陆承渊的靴底碾过带血的贝壳。
他蹲在俘虏跟前,松井的刀鞘正抵着对方喉结。这倭寇小头目左脸有道刀疤,腿上还扎着半截铁蒺藜,疼得首抽冷气。
"松井的刀,你认得吧?"陆承渊用刀尖挑起对方一缕头发,"你兄弟的尸体还在滩涂里喂海鸟,你是想作伴,还是吃块饼?"他摸出怀里硬饼,麦香混着血锈味钻进俘虏鼻腔。
刀疤头目盯着硬饼,喉结滚了两滚。
远处传来民壮清理战场的吆喝,还有阿福家小孙子的哭声,被大海他娘背着,正揪着老妇人的银簪玩。"松井...松井说县城墙矮,官儿软,抢完沙嘴就去。"他突然用生硬的汉语开口,目光扫过陆承渊腰间的铜哨。
陆承渊的手指在刀鞘上敲了两下。
他想起昨夜差役往县城狂奔的背影,想起王文昭案头"暂缓调兵"的朱批,突然站起身把硬饼塞进俘虏嘴里:"大海!"
"典史!"大海扛着缺了口的朴刀跑过来,肩头刺青被血渍染得发暗。
"带五骑快马分西路传信:倭寇要攻县城,老弱撤南山坳,青壮带粮守隘口。"陆承渊扯下衣襟擦刀,"再派两人押俘虏和松井的刀去县衙,县太爷不是要'整军备粮'么?"
大海应了声,转身时踢到个酒葫芦,"当啷"滚到柳明玥脚边。
她蹲身去捡,袖中掉出串染血的算筹,是昨夜统计伤亡时用的,刻痕里还沾着血痂。"承渊,"她抬头,鬓角沾着草屑,"张嫂熬了热粥,王铁匠家小子非把新菜刀送你当谢礼。"
陆承渊接过算筹,指尖触到深浅不一的刻痕,这是柳明玥在火光里为了摸黑计数,用指甲掐的。
他突然想起昨夜她在老槐树上砸火把时的侧脸,被火光照得发亮,像块淬过的玉。"让百姓别往滩涂来,"他把算筹揣进怀里,"血没冲干净,招苍蝇。"
次日清晨,沙嘴的腥气被晨雾冲淡了些。
"典史,"张嫂递过一碗粥,手背上留着昨夜烧烽火的燎泡,"尝尝,放了红枣,补补。"
陆承渊接过来喝了一口,热粥滚进胃里,暖得眼眶发涩。
他望着滩涂上东倒西歪的船板,望着铁蒺藜上挂的碎布,突然想起祖父说过的话:"史书上的字是墨写的,可百姓的日子,是血和汗写的。"
"都回去吧,"他提高声音,"倭寇退了,可没走远。
各家顶紧门板,青壮轮班守夜,等县里调了兵...…"他顿了顿,瞥见人群后缩着两个衙役,正搓手往这边张望,"就踏实了。"
百姓渐渐散去,沙嘴重归寂静。
陆承渊沿着滩涂往海边走,靴底碾碎带血的贝壳,发出细碎的响。
浪涛卷着血水退回海里,在他脚边留下暗红的线。
他抬头望向海平线,晨光里,一艘三桅大船正破浪而行,船尾膏药旗被风扯得猎猎作响,那是逃走的松井信久。
陆承渊摸出腰间的铜哨,放在唇边吹了一声。
哨音尖厉,惊起一群海鸟,扑棱棱飞向大船方向。
他望着船影渐远,眯起眼低声道:"下次,你逃不掉了。"
海风卷着他的话音,混着浪涛声飘向远方。
而山阴县城里,王文昭正对着松井的刀发怔,周怀安的茶炉上,青烟正袅袅升起,像一根细弱却绵长的线,将这方土地上的人和事,悄悄系向更汹涌的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