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鎏金自鸣钟少了一根指针,空转的机括发出空洞的“咔哒”声。道光帝枯手捏着林长东的奏折,纸页边沿被得起了毛边。当值太监屏息垂首,看着皇帝指节在“臣请独赴贼营,说洪秀全息兵”一行字上反复划动,指甲缝里嵌进松烟墨的碎屑。
“诸卿……”老皇帝喉头滚动半晌,挤出的声音像破旧风箱,“都议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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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殿波谲
曹振镛的象牙笏板最先出列,板沿在殿柱日影里划出冷光。“林侍郎忠勇可嘉。”他声调平缓如诵经,眼皮却未抬,“然则贼酋洪某倡言‘有田同耕’,此乃动摇国本之邪说。若朝廷遣使招安,天下佃户皆效其法,则……”笏板尖端忽指向户部尚书隆文,“隆大人,江南漕粮还收得上来么?”
隆文肥胖的身躯肉眼可见地绷紧。他想起苏州富绅刚孝敬的十船粳米,此刻正泊在通州码头等免税。“万不可示弱!”他袖中手指掐算着田赋损失,嗓音尖利起来,“林长东在新疆弄那些铁怪物,本就有违祖制!如今竟要通贼——”话到此处猛然收声,因他瞥见皇帝正盯着自己补服上金线绣的万亩良田纹。
“臣附议!”兵部侍郎琦善次子琦琛抢步出班。他靴跟碾过金砖缝里未扫净的香灰——那是昨日祭祀阵亡将士的残迹。“发匪”二字在他舌尖滚了三滚,终化作毒汁喷溅:“林长东与发匪暗通款曲久矣!其在新疆私铸枪炮,所制‘七星铳’与发匪所用火器形制雷同!此去名为招安,实为合流!”
声浪在蟠龙藻井下冲撞。林长东垂目盯着自己裂口的靴尖——新疆戈壁砂石磨穿的破洞,露出染着玛纳斯河泥的裹脚布。他忽然解下腰间玉带,“哐当”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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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裂袍现痂
锦袍撕裂声如帛裂。林长东扯开中衣,胸膛袒露于森森殿宇。自锁骨斜贯腰腹的刀疤狰狞如蜈蚣,右肋三处圆疤深陷——那是哥萨克铅弹贯穿的旧创。
“去年今日,臣在玛纳斯河畔中弹。”他指尖抠进肋间圆疤,血珠渗入旧痂,“铅子卡在肋骨,是哈萨克牧童用割羊肉的匕首剜出来的。”满殿抽气声中,他猛然转身背对御座!脊梁上纵横交错的鞭痕赫然入目,新肉嫩红如蚯蚓蠕动。
“此乃伊斯拉木商队火油鞭所赐。”他抓起地上玉带,带扣狼牙钉划破掌心,“臣若通匪,何不献上铁骆驼图纸?何不将坎儿井水脉图予贼?”鲜血顺玉带滴落,在“忠孝节义”西字嵌宝处积成小洼。
死寂中忽有呜咽。老迈的礼部尚书王鼎佝偻出列,枯指颤抖着指向林长东肋下:“那…那三处弹创…”老人混浊老泪滚过寿斑,“道光二十一年英夷破镇江,副都统海龄身中三枪殉国…伤口位置…”他猛然扑跪,“与林侍郎一般无二啊!”
曹振镛的笏板无声压下王鼎肩膀:“王大人老眼昏花了。”他转向林长东时,唇角竟有笑纹浮动,“林侍郎伤痕累累,更该珍重。若只身入虎穴遭不测,岂非陷君父于不义?”语毕目光扫过殿角。执金吾的刀柄悄然出鞘半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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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池诡漩
军机值房的地龙烧得太旺,曹振镛的指尖在青玉镇纸上敲出冷调。穆彰阿的继任者季芝昌躬身递上密函:“新疆八百里加急,阿月尔率众扩建兵工厂,铁骆驼增至百辆…”
“百辆?”曹振镛截断话头,枯指蘸茶在檀案画圈,“林长东在时,几辆?”
“三…三十辆。”
“好个忠臣!”镇纸“啪”地拍碎茶圈,“七个月扩军三倍!”他抽出发黄卷宗,“嘉庆十八年天理教之乱,乱匪便是假借议和突袭大内!”卷宗展开,赫然是当年血洗隆宗门的教徒供词,字迹竟与林长东奏折有七分相似!
季芝昌冷汗浸透领缘:“那…便驳回奏请?”
“不。”曹振镛拉开抽屉,取出一叠洪秀全的《原道醒世训》抄本,“把这些混入林长东行囊。”他抽刀裁去抄本扉页,露出内页“天下多男人,尽是兄弟之辈”的字句,“待其与洪逆把酒言欢时…”刀尖猛刺纸页,穿透“兄”字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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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鉴丹墀
养心殿的西洋钟连敲九下,道光帝仍枯坐如朽木。曹振镛捧来的“发匪暴行图”在案头摊开:广西全州被屠城后,婴儿头颅悬于树梢的工笔细描,墨色尤带腥气。
“林卿…”皇帝喉结滚动,“若那洪秀全…”
“臣带此物去!”林长东突然解开包袱。染血的裹尸布层层展开,露出半具孩童焦尸——正是广西奏报里“被发匪焚毙”的幼童残骸!尸身左手紧攥的拨浪鼓竟未烧毁,鼓面“长命富贵”金字刺目。
“这孩子叫阿宝,全州城破时刚满三岁。”林长东将焦尸轻放丹墀,“发匪纵火时,其父是守城绿营兵,正被上官逼迫砍杀裹胁妇孺!”他猛然撕开尸身残裤,大腿内侧烙印清晰可辨——赫然是官军专用的“验功”火印!
满殿死寂。曹振镛的呼吸首次凌乱。他看见道光帝干枯的手指正伸向焦尸紧攥的拨浪鼓,指尖在将触未触时剧烈颤抖。
“官军杀良冒功,发匪屠城泄愤。”林长东的声音像淬火的钢,“百姓的骨灰糊在城墙缝里,分得清哪撮是‘匪’,哪撮是‘兵’么?”他忽从怀中掏出油布包,展开是库尔班所赠的棉桃万民伞残片,“新疆各族为臣绣此伞时,有句维吾尔谚语——”伞面拂过焦尸,棉桃浸染褐斑:
**持刀互砍的手
原该共扶将倾的墙**
道光帝猝然闭目。老皇帝蜷在龙椅深处,肩头龙袍簌簌震颤如风中残叶。当他再睁眼时,瞳孔里翻涌着二十年前虎门炮台的硝烟。
“准奏。”两个字耗尽他全身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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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衣出京
正阳门瓮城的晨雾里,林长东一袭素袍牵马而行。腰间玉带换作草绳,悬着阿月尔的银链钥匙。守门老兵拄矛瞌睡,忽被马蹄声惊醒——那马鞍后驮着具薄皮棺材!
“林…林大人?”老兵揉眼看清棺头刻字:收天下殇儿骨。
林长东将官帽搁在棺盖上。红顶戴下压着撕碎的《京报》,广西婴孩悬颅图在风里翻卷。他最后望了眼紫禁城方向,曹振镛的马车正停在拐角处,车帘掀起一线寒光。
“告诉洪秀全。”车帘后传出枯涩嗓音,“他族弟洪仁玕的命,老夫替他养在刑部大牢。”
马蹄声没入晨雾。林则徐的轮椅停在城门暗影里,老人膝上摊着《海国图志》,书页间夹着朵干枯的天山雪莲。当第一缕阳光刺破雾霭时,他撕下“英吉利火轮船图”折成纸鸢,线轴却是一卷未拆封的密旨——那是昨夜皇帝塞进他袖中的备旨:“若林长东通贼,立诛之”。
纸鸢飞过棺木,雪莲花瓣飘落棺中。老人在渐亮的曙光里咳嗽着,将密旨凑近嘴边,“噗”地吹熄了打火镰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