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雪沫子,狠狠砸在主帐的帆布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极了匈奴骑兵的呼哨。苏慕言裹着那件快被他穿旧的熊皮披风,指尖在沙盘边缘的冰碴上轻轻划着,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沙盘上,代表匈奴的黑色小旗像毒瘤般蔓延——左翼的游骑兵突然后撤了三十里,右翼的粮草营却往前推进了半里,而鹰嘴崖下的主力,竟在昨夜悄悄分了兵,一支精锐消失在了斥候的视野里。
“这老狐狸到底想干什么?”赵虎粗着嗓子骂了句,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后撤的游骑兵留了马粪,看着像是真退了,可粮草营往前挪,这不是明摆着要打吗?”
萧策没说话,只是盯着那片空白的区域——消失的精锐最让人不安。骨都侯用兵素来诡谲,这招虚实难辨的棋,显然藏着更深的算计。他拿起细木杆,在沙盘上重重一点:“那支精锐,会不会绕去了黑风口?”
“不可能!”张副将立刻反驳,语气里还带着点不服气,“黑风口有咱们的暗渠,就算他们绕过去,也讨不到好!”自上次被杖责后,他对萧策服了软,却仍瞧不上苏慕言的“纸上谈兵”。
苏慕言的指尖在沙盘上顿了顿,目光落在代表黑风口的凹陷处。那里的暗渠是他亲手设计的,狭窄陡峭,确实不适合大股骑兵通行。可若对方不是骑兵呢?
“将军,”苏慕言的声音很轻,却让吵嚷的帐内瞬间安静下来,“若是……他们弃了战马,徒步穿过黑风口西侧的乱石滩呢?”
帐内一片死寂。
黑风口西侧的乱石滩是片绝地,怪石嶙峋,连羚羊都难行,更别说穿铠甲的士兵。可若是轻装简从的精锐……
萧策的眼神骤然变了。他猛地俯身,手指在沙盘上快速勾勒——从乱石滩绕到黑风口后方,恰好能截断他们的退路!
“好个骨都侯!”萧策低骂一声,细木杆重重砸在沙盘上,“这是连环计!左翼后撤引我们分兵去追,右翼粮草营前移吸引我们注意力,真正的杀招,是绕后截断退路!”
赵虎倒吸一口凉气:“那……那咱们现在怎么办?赶紧调兵去堵黑风口?”
“晚了。”苏慕言摇了摇头,咳嗽了两声,“从他们分兵到现在,至少过了六个时辰。若是轻装徒步,此刻怕是己经快到乱石滩尽头了。”他拿起一块代表己方的红色小旗,放在黑风口后方的峡谷,“他们不会首接进攻,只会在这儿埋伏。等我们的主力被吸引到鹰嘴崖,再突然杀出,断我们的粮道。”
张副将的脸色变了。他负责粮草押运,若是粮道被断,断云谷的五千将士不出三日就会不战自溃。
“那……那咱们不去鹰嘴崖了?”张副将的声音有些发颤。
“不,要去。”萧策的眼神锐利如鹰,“但不能按他们的意思去。”他看向苏慕言,“你有什么办法?”
所有人的目光又聚焦在苏慕言身上。少年的脸色依旧苍白,却异常镇定,指尖在沙盘上轻轻点着:“他们想断我们的粮道,我们就去烧他们的粮草。”
“烧粮草?”赵虎眼睛一亮,“可他们的粮草营守卫森严……”
“寻常时候自然难。”苏慕言打断他,指尖从右翼粮草营划到消失的精锐处,“但现在,他们的精锐去了黑风口,粮草营的守卫必然空虚。我们派一支小队,借着黑风,从侧翼绕过去……”
“黑风!”萧策猛地一拍大腿,“对!黑风天能见度低,正好掩护!”他看向赵虎,“你带三百轻骑,换上匈奴的衣服,混进他们的粮草营!记住,只烧粮草,别恋战!”
“是!”赵虎领命,转身就要走,却被苏慕言叫住了。
“赵队率稍等。”苏慕言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木盒,递给赵虎,“这里面是‘引火符’,遇风即燃,烧得快,还不容易被水浇灭。你把它藏在粮草堆最下面。”
赵虎接过木盒,掂量了掂量,咧嘴笑了:“还是苏公子想得周到!”
等赵虎走后,萧策的目光重新落回沙盘:“粮草营遇袭,骨都侯必定会调黑风口的精锐回援。到时候……”
“到时候,将军就率主力首扑鹰嘴崖!”苏慕言接话,眼神明亮,“他们的主力被牵制,精锐又回援不及,咱们正好一举击溃他们!”
张副将看着沙盘上的路线,忽然觉得后背发凉——这计策环环相扣,竟比骨都侯的连环计还要狠!他看向苏慕言的眼神,终于没了轻视,只剩下敬畏。
“好!就这么办!”萧策一锤定音,目光扫过众将,“李副将,你带五百人守黑风口,装作不知敌军动向,等他们的精锐回援时,从后面给我狠狠地打!”
“张副将,你……”
帐内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将领们各司其职,快步离去。炭盆里的火越烧越旺,映得沙盘上的红黑小旗仿佛活了过来,在寒风中预示着一场惨烈的厮杀。
苏慕言看着萧策部署完军务,忽然觉得一阵头晕,手撑在沙盘边缘才稳住。连日来的忧思加上风寒,他的身子早就到了极限,刚才强撑着分析局势,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疲惫。
“又不舒服了?”萧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苏慕言摇摇头,刚想说话,喉间一阵发紧,忍不住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次咳得格外凶,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眼前阵阵发黑。
“公子!”老李连忙上前,想扶他,却被萧策抢先一步。
萧策半蹲下身,一手扶住苏慕言的后背,另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胸口。他的动作很轻,带着常年握剑的粗粝,却异常稳当,那点力道透过单薄的衣料传过来,竟奇异地缓解了些咳嗽的撕痛感。
“慢点咳,别呛着。”萧策的声音低沉,带着安抚的意味,“我都说了让你别硬撑,你偏不听。”
苏慕言咳得说不出话,只能靠在萧策怀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鼻尖萦绕着萧策身上的气息,是甲胄的冷冽,皮革的粗糙,还有淡淡的药香——那是他昨晚喂的药。这味道混杂在一起,霸道却让人安心,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块磐石。
好不容易止住咳,苏慕言抬起头时,才发现自己竟靠在萧策怀里。他的脸离萧策的胸口很近,能听见有力的心跳声,沉稳如鼓点。萧策的手还放在他背上,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烫得他心尖发颤。
“将军……”苏慕言连忙想站起身,却被萧策按住了。
“坐着歇会儿。”萧策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落在他染红的锦帕上,眉头皱得更紧了,“军医说你要静养,你偏不听。要是垮了,谁来给我解这连环计?”
这话听起来像是责备,苏慕言却听出了里面的关心。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小声说:“对不起。”
“跟我说什么对不起。”萧策叹了口气,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温柔,“我只是……不想你出事。”
帐内安静下来,只有炭盆里的炭火偶尔发出“噼啪”声。苏慕言靠在萧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忽然觉得连日来的疲惫和不安,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他知道,这场仗很难打,骨都侯的连环计阴险狡诈,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可只要身边有这个人,有这道坚实的臂膀,他就有勇气去面对一切。
“将军,”苏慕言轻声说,“等打完这仗,我给你做江南的桂花糕吃。”
萧策愣了一下,低头看着他。少年的脸颊还泛着病态的潮红,眼神却亮得像星子,带着点期待,像个撒娇的孩子。
他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耳根有些发烫,别过头,声音有些不自然:“谁要吃那甜腻腻的东西。”
话虽如此,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苏慕言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忍不住笑了。他知道,萧策这是答应了。
窗外的风还在呼啸,断云谷的黑风越来越近了。可主帐里,却因为这片刻的安宁,生出了一片温暖的天地。
苏慕言靠在萧策怀里,听着他讲解后续的部署,偶尔插一两句嘴。他的声音很轻,却总能说到关键处;萧策的声音低沉,却总能准确地理解他的意思。两人一唱一和,像是多年的老友,默契得无需多言。
药香与甲胄的冷意,在这小小的军帐里,悄然融合。一个来自江南的病弱书生,一个镇守北境的铁血将军,在这乱世的连环计中,找到了属于他们的节奏。
黑风将至,大战在即。可只要他们并肩,再险的连环计,也终有破解之日。
帐外的风雪,似乎也因为这帐内的暖意,变得不再那么凛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