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内陷入了一种沉痛的寂静,只有那堆篝火还在不知疲倦地跳跃,将少女蜷缩在厚重狼皮毯子下微微颤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粗糙的洞壁上。
赢何瑶压抑的抽泣声低如蚊蚋,又带着撕裂心肺的脆弱,在空旷的山洞里被放大、拉长,每一个细微的气音都像小锤,一下下敲打在柳如风的心坎上。
她那被泪水濡湿后越发显得孤苦无助的小脸深深埋在毯子褶皱里,肩膀微微耸动,仿佛要将整个人都缩进这不真实的温暖与庇护中去。
柳如风静静地立在火堆旁,颀长的身影几乎融入了洞壁的暗影里。
跳跃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明暗,那紧抿的唇线和下颌冷硬的弧度,是岁月刻下的坚冰,此刻却被少女的悲鸣硬生生凿开一丝缝隙。
造化弄人……
这西个字沉甸甸地碾过他的心头。
皇权的漩涡吞噬了多少骨肉亲情,沾染了多少无辜鲜血,他比谁都清楚。
如今,这冰冷的爪牙竟又伸向了下一代,伸向了他的侄女。
不知过了多久,那啜泣声渐渐微弱下去,变成一种精疲力尽后麻木的喘息。
柳如风这才走近,屈膝半跪在铺满干草的地面。
他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是伸出宽厚布满薄茧的手掌,带着一种超越言语的沉重暖意,轻轻覆在少女露在毯子外的头顶上。
那触感是冰冷的、被冷汗微微濡湿的发丝。
“哎……”
一声饱含复杂情绪的叹息,低沉地在寂静中漾开。
有怜惜,有无奈,更有对这无法逃脱的宿命轮回的深深疲倦。
“可怜的丫头……”
毯子下的赢何瑶像是被这声叹息唤醒,身体微微一震。
压抑的委屈再次排山倒海般涌来,更多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洇湿了身下的皮毛。
“呜呜……呜……”
那哭声不再是之前的爆发,而是如同受伤幼兽在深夜里最无助的悲鸣,充满了对这个世界冰冷的绝望和对自身血脉难以言说的怨恨。
柳如风的手掌依旧停留在她头顶,指腹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道,轻轻着那柔顺的、此刻却沾染了太多不幸的发丝。
等那哭声渐歇,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哽咽时,他才收回手,低沉的声音在洞穴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这样吧,”他的语气很平实,却蕴藏着一种奇特的安定力量,“明日风雪若歇,便先回家。”
毯子里的少女猛地停止了哽咽,短暂的、带着迷茫的安静笼罩了她。
几息之后,那颗小脑袋终于迟疑地、一点一点地从厚实的毯子边缘探了出来。
脸上泪痕交错,鼻尖通红,那双原本明媚此刻却红肿如桃的眼睛里,交织着难以置信的希冀和无尽的脆弱泪水,一眨不眨地望向柳如风,带着孤注一掷的求证。
“我真的可以,跟着你回去吗?”
她就像一个长久行走在无边黑夜中的人,骤然看到了一点微弱却真切的灯火,即使那灯火远在天边,也足以让她甘愿耗尽最后的气力去追逐。
柳如风迎着她卑微又渴望的目光,没有丝毫避让。
他那张常常冷硬如冰山的脸,在摇曳的火光下竟似有几分疲惫的柔软。
他极为郑重地点了下头,眼神里的承诺沉如磐石。
“嗯。我会带着你的。”
他顿了顿,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斩断了她最后一丝疑虑。
“也会请她出手相助。”
“她”是谁?不言而喻。
那个曾以铁血手段登上权力顶峰,亲手终结了属于他们那一代血腥倾轧的女人。
她或许冷酷,或许心机深沉,但她同时是这个帝国最了解宫廷倾轧本质的人,也握有足以翻云覆雨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以赢齐凤待阿离的情分,以及她那护短到近乎蛮横的性子……
“谢谢……”
赢何瑶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大颗大颗的泪珠再次滚落,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悲伤与绝望,其中混杂了溺水者终于抓住浮木的感激。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甚至看不清眼前人清晰的面容,却用力地、一字一顿地吐出那个带着血亲份量的称谓。
“七姨夫……”
这三个字,比方才确认身份时更多了一层沉甸甸的依赖。
柳如风的心口被这三个字轻轻撞了一下,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弥散开,驱散了片刻前因阴谋而染上的无尽寒凉。
他再次轻轻拍了拍少女的头。
“好了,你且安心睡去。莫再多想。”
他站起身,阴影再次笼罩下来,却不再是压抑,而是如山岳般的守护。
“有我守夜,纵是阎王亲至,也休想再动你分毫。”
“嗯!”
赢何瑶用力地点了点头,重新将自己缩回带着柳如风气息的狼皮毯子里。
这一次,她紧闭着眼,不再抗拒梦境的降临,手指却下意识地紧紧攥着毯子的边缘。
那是她新的、唯一的依靠。
洞内很快只剩下火堆燃烧的噼啪声,以及少女过度疲惫后发出的、趋于平稳的轻微呼吸声。
柳如风没有动,依旧立在原地,如同定海神针,锐利的目光穿透跃动的火焰,注视着洞口的方向。
首到确定赢何瑶的呼吸彻底绵长沉稳,进入了深沉的睡眠,他才无声地移动脚步。
身影如鬼魅般掠过火堆,没有带起一丝风,悄然来到了洞外。
洞外,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瞬间吸走了所有残留的暖意。
月己西沉,夜色浓稠如墨,只剩下零星几点寒星在厚重云层的缝隙中诡异地闪烁,光芒微弱得仿佛随时会被浓墨吞噬。
呼啸的风如同鬼哭,带着割面的冰碴,狂暴地卷过这片死寂的荒原,将干枯的灌木丛撕扯出尖锐的呼啸。
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模糊而狰狞的轮廓,在沉沉的夜色里蛰伏。
在这片隔绝一切生机的寂寥与严寒之中,柳如风颀长的身影卓然而立。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洞口边缘的阴影里,仿佛己经与这亘古的寒冷和黑暗融为一体。
“出来吧。”
他的声音不高,没有任何预警,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破了风声营造出的全部喧嚣。
他的目光投向左侧不远处一块覆盖着薄雪、棱角峥嵘的巨大山岩,语调冷得足以冻结空气,
“我知道你在这里。阿依奴。”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没有丝毫试探的意味。
短暂的死寂。
随即,一阵低低的笑声忽远忽近地响起。
并非出自那块山岩之后,而是如同耳语般,带着一股温热的、混杂着异域甜香的气息,轻柔地拂过柳如风的耳廓。
那笑声慵懒、媚惑,却又像是在冰面上滑动,带着一丝捉摸不定的妖异。
“呵呵呵……我还以为,在这蛮荒苦寒之地浸淫多年,你早把人家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