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姐,快些!车要开了!”管事的声音带着催促和不耐烦。他一边用黑伞勉强遮挡着沈清婉头顶的风雨,一边引着她穿过拥挤混乱的人群。各种口音的吆喝声、士兵的呵斥声、铁器碰撞的铿锵声、还有那无处不在的火车汽笛的嘶鸣,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噪音墙,冲击着沈清婉的耳膜和神经。
越靠近那列深绿色的火车,那股钢铁与机油混合的冰冷气息就越发浓重。车体高大、沉重,黑色的车轮像巨兽的脚掌,紧紧咬合在湿漉漉的铁轨上。车厢门己经打开,一道狭窄的铁梯连接着月台。卫兵如标枪般立在两侧,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流,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无形的警戒线。
管事出示了证件,卫兵冷硬的目光在沈清婉身上扫过,带着审视的意味,最终点了下头。沈清婉在管事的示意下,踏上那冰冷湿滑的铁梯。铁梯发出沉闷的呻吟,她的布鞋踩在上面,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只有金属的坚硬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
车厢内的景象更是扑面而来的压抑。空气浑浊,弥漫着烟草、汗液、皮革和煤烟混合的浓重气味。光线昏暗,只有几盏蒙着灰尘的壁灯发出昏黄的光晕。狭窄的过道两旁,是一个个同样深绿色的包厢门,大多紧闭着。偶尔有门打开,可以看到里面挤满了穿着军装的人,或是神情严肃的军官,或是疲惫不堪的士兵。交谈声压得很低,但在这封闭的空间里依旧嗡嗡作响,混合着广播里断断续续的、带着电流杂音的新闻播报声。
管事将她引到其中一个包厢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门。“沈小姐,这是您的包厢。路途遥远,请您休息。没有吩咐,请不要随意走动。”他的语气客气而疏离,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说完,他微微躬身,却不等沈清婉回应,便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包厢门。
“咔哒”一声轻响。门,关上了。
世界瞬间安静了许多,只剩下火车轮子碾过铁轨接缝处发出的、单调重复的“哐当、哐当”声,以及车厢连接处传来的金属摩擦的“吱嘎”声响。这声音规律而沉重,像一只巨大的钟摆,在密闭的空间里摇晃,敲打着时间的流逝,也敲打着人心。
沈清婉独自站在狭小的包厢里。空间逼仄,仅容一张窄床,一张固定的小桌,一个壁挂式行李架。墙壁是深绿色的漆面,己经有些斑驳,透着一股陈旧和冰冷的气息。唯一的车窗是紧闭的,厚厚的玻璃上凝结着水汽,模糊了外面飞速倒退的雨景。只能看到一片流动的灰绿和模糊的光影。
她走到窗前,试图看清外面的世界。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抹开一小块玻璃上的水雾。冰冷的触感让她指尖一缩。
窗外,是江南水乡最后的光影。连绵的黛瓦白墙在雨中连成一片水墨,飞快地向后掠去。蜿蜒的河道、拱形的石桥、岸边垂柳模糊的绿意……这些属于记忆深处的、温婉的景致,此刻在雨幕和飞驰的车速下,扭曲、变形,最终被甩在身后,越来越远,首至彻底消失在一片苍茫的雨雾之中。
她看到的,更多是车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倒影。一张年轻却写满迷茫与戒备的脸,被水汽分割得支离破碎。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略显狼狈。怀里,还紧紧抱着那本《西行漫记》,深红色的封面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块凝固的血痂。
手指触碰到那湿冷坚硬的封面,书页在雨水的浸泡下己经微微膨胀变形。她想起雨巷里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想起他拾起书时拂过封面的动作,想起那镜片后一闪而过的、难以解读的目光……这短暂的、如同惊鸿掠影般的相遇,与眼前这冰冷坚硬的现实、这通向未知的囚笼般的旅程,形成了荒诞而强烈的反差。
“哐当——!”
列车猛地一个颠簸,沈清婉踉跄了一下,扶住冰冷的墙壁才站稳。轮子碾过铁轨的巨大声响仿佛在脚下炸开,震得整个车厢都在颤抖。她贴在冰冷的车壁上,感受着那无情的钢铁律动。窗外的雨幕被速度拉成灰色的长线,偶尔有模糊的灯火一闪而过,如同鬼魅的眼睛。
怀里的书更沉了,湿冷的寒意透过布料渗入肌肤。她缓缓松开手臂,将那本沉重的《西行漫记》轻轻放在同样冰冷的小桌上。深红色的封面在昏黄的壁灯下,失去了雨巷中那一点微弱的光亮,显得黯淡而沉重。它像一个被浸透的锚,将她牢牢钉在这方狭小的、移动的铁笼之中。
沈清婉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模糊的车窗。玻璃上的倒影与窗外飞逝的灰暗雨景重叠、扭曲,再也分不清彼此。江南的雨巷、油纸伞下的惊鸿一瞥、拾书时冰冷的指尖……所有的一切,都被这轰鸣的钢铁巨兽拖拽着,飞速地抛向身后,沉入越来越浓重的雨雾深处。
前方,只有被雨水模糊的铁轨,无尽延伸,通向那座笼罩在西北风沙与高墙深院里的司令府——一个她无法想象、更无力抗拒的未知樊笼。
列车在风雨中,向着那巨大的、沉默的樊笼,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