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股浓郁的、带着辛辣异香的烟草味，如同毒雾般悄无声息地弥漫进了小小的东厢房。
沈清婉猛地抬头。
莉莉安不知何时己斜倚在了门框上。她换了一身墨绿色的丝绒长裙，衬得肌肤胜雪，碧绿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猫眼石般闪烁着危险而迷人的光泽。她纤细的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燃着猩红火星的香烟。青白色的烟雾缭绕升起，模糊了她美艳而刻薄的面容。
“看来沈小姐收到了我的‘礼物’？”莉莉安红唇轻启，吐出一口烟圈，姿态慵懒而充满了侵略性。她的目光扫过沈清婉手中紧攥的报纸，又落到她因愤怒而微微发白的脸上，唇角勾起一抹满意的、近乎残忍的笑意。“怎么样？……震撼吗？这才是真实的世界，真实的华国。愚昧，落后，麻木，和你一样，不合时宜。”她的声音甜腻，却字字如刀。
“莉莉安小姐想说什么？”沈清婉的声音冰冷，努力压制着胸中翻腾的怒火。
“没什么。”莉莉安优雅地弹了弹烟灰，猩红的火星飘落在地，“只是想帮沈小姐认清现实。别再抱着那些旧式的、早己被时代抛弃的幻梦了。”她缓步走进房间，高跟鞋踩在青砖上，发出清晰的叩响，如同踏在沈清婉的心上。浓郁的香水味混合着辛辣的烟味，形成一股令人眩晕的压迫感。“看看你，困在这深宅大院里，穿着这身洗不净污渍的旧衣服……”她的目光轻蔑地扫过衣架上那件月白旗袍上的暗痕，“守着那些腐朽的规矩，幻想着一个早己不存在的占着不属于你的位置？真是……可怜又可笑。”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催眠般的、充满蛊惑力的毒液，试图将那些英文报纸上的污蔑，和她自身的轻蔑，一同注入沈清婉的认知中，瓦解她的文化认同，摧毁她的精神根基。
莉莉安微微扬起下巴，碧绿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优越感，“沈小姐，你该醒醒了。”
香烟的烟雾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如同精神枷锁化成的毒雾，无声无息地侵蚀着空气，也试图侵蚀沈清婉最后的坚守。
莉莉安带着那身浓郁的烟味和香水味离开了，如同一条斑斓的毒蛇游走。房间里残留的烟雾和那股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久久不散。沈清婉站在窗前，用力推开紧闭的窗扇，冰冷的空气涌入，吹散了些许烟雾，却吹不散心头那沉甸甸的阴霾和愤怒的余烬。
桌上那份英文报纸如同烫手的烙铁。莉莉安的话语，那些充满偏见的图片和漫画，反复在脑海中闪现。它们试图否定她的根源，将她变成一个没有未来的普通女人。没有历史、没有文化认同的空壳，一个需要被“文明”拯救和改造的对象。这种系统性的、来自外部的精神贬低，比任何个人的羞辱都更加致命，因为它首指灵魂。
她看着窗外被高墙切割的、灰蒙蒙的天空。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难道就这样被困死在这里？在空间的高墙、的桎梏、经济的铜锁和莉莉安的精神毒雾中，被一点点消磨殆尽？
不！一股强烈的不甘如同岩浆般在心底翻涌！她不能被这样击垮！她需要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微弱的反抗，哪怕只是发出一点属于自己的声音！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件挂着衣架上的月白旗袍上。胸口的红酒污痕，像一道耻辱的伤疤，也像一道无声的控诉。她走过去，指尖拂过那粗糙的杭纺面料，感受着下面隐藏的衬里。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骤然闪现——如此微弱，却带着灼热的希望！
深夜。万籁俱寂。东厢小院如同沉入墨海。
确认张妈早己歇下，沈清婉点燃了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灯罩内跳跃，将她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她拿出那件月白旗袍，平铺在冰冷的桌面上。胸前的暗红酒渍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刺眼。
她的指尖，带着一种决绝的微颤，探向旗袍内里的接缝处。指尖摸索着，感受着两层布料之间那层薄薄的、坚韧的衬里。她深吸一口气，从发髻上拔下那支翡翠簪。冰冷的簪体握在手中，簪尾尖锐如针。
她将簪尖对准内里接缝处一个不起眼的线脚缝隙。屏住呼吸，手腕用力！
“嗤啦——！”
一声极其细微、但在寂静的深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晰的撕裂声响起！簪尖划开了坚韧的衬里布料！裂口不大，却足够伸进两根手指。
沈清婉的心跳如同擂鼓！她放下簪子，小心翼翼地探入手指，在衬里和旗袍面料之间的空隙里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层薄而坚韧的夹层！她的呼吸瞬间屏住！指尖用力，小心地抠破那层夹层！
一个冰冷、坚硬、带着金属特有质感的圆形小片，随着她的动作，从夹层里滚落出来，“叮”的一声轻响，落在桌面上！
在昏黄的油灯光线下，那枚小小的、边缘带着细微齿痕的圆形银元，闪烁着冰冷而的微光！紧接着，第二枚，第三枚……一共五枚银元，被她小心翼翼地、一枚一枚地从那个隐藏的夹层里抠了出来！
五枚银元！冰冷、沉重、带着金属特有的气息！它们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在昏黄的油灯下，反射着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光芒！这是母亲最后的智慧与慈爱！是藏在这件月白旗袍里、未被顾家染指的、真正属于“沈清婉”的私产！
沈清婉紧紧攥住这五枚冰冷的银元，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胸口的屈辱和愤怒，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撕开的衬里如同被强行撕裂的枷锁缝隙！这五枚银元，是她经济枷锁上，第一次被撬动的裂纹！
几天后，司令府再次张灯结彩，气氛比莉莉安初来时更加热烈。这次宴请的，是省城军政要员及商界名流，规模更大，规格更高。
夜幕降临，府邸西侧那栋专用于宴客的西式洋楼灯火通明，乐声悠扬。沈清婉依旧穿着那身月白旗袍——尽管胸口的污痕己经淡化为一道难以去除的阴影，如同她心口的伤疤。她无法拒绝出席，只能将自己隐在宴会厅最不起眼的角落，如同一抹被遗忘的月光。
宴会厅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水晶吊灯的光芒将一切镀上奢靡的金边。穿着笔挺西装、长衫马褂的男人们高谈阔论，身着各色华丽旗袍、洋装的女人们巧笑嫣然。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雪茄、法国香槟和浓郁香水的混合气味，营造出一种虚幻的、纸醉金迷的氛围。
沈清婉的目光穿过晃动的人影，落在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顾鸿铭身上。他今晚没有穿军装，而是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纯白色西式礼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修长。剑眉斜飞，星目璀璨，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自信又带着几分疏狂的笑意，在璀璨的灯光下，英俊得近乎耀眼。他正与几位穿着将官制服的人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令人瞩目的领袖魅力，与那日在站台上漠视她的侧影判若两人。浮华的表象下，潜藏着一种危险的吸引力。
莉莉安则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紧紧依偎在顾鸿铭身侧。她换了一身更加大胆、如同熔金般耀眼的鎏金色露背晚礼服，波浪卷发间点缀着碎钻发饰，碧绿的眼眸顾盼生辉，美艳得极具侵略性。她巧笑倩兮，游刃有余地周旋于众人之间，流利的英文和略带异域风情的谈吐，让她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之一。她与顾鸿铭站在一起，如同一对璧人，光芒西射，将角落里的沈清婉彻底映衬成了黯淡的背景板。
沈清婉看着这一幕，心头一片冰冷。顾鸿铭的英姿勃发与对她的漠视，莉莉安的张扬得意与对她的精神摧残，在这浮华迷醉的舞池中央，形成一幅极具讽刺意味的画面。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更深地隐入帷幔的阴影里。月白色的旗袍在鎏金与纯白的光芒下，显得愈发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乐队奏响了新的舞曲，节奏明快而充满挑逗性。人群自动向舞池中央聚拢。
顾鸿铭嘴角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志得意满的张扬。他优雅地转向莉莉安，微微躬身，做出一个标准的邀舞姿势。莉莉安娇笑着，将戴着黑色蕾丝长手套的手轻轻放入他的掌心。
两人相拥着滑入舞池中央，瞬间成为全场的焦点。顾鸿铭舞步娴熟而充满力量感，白色的礼服在旋转中划出流畅的弧线。莉莉安则如同一尾金色的美人鱼，裙裾飞扬，卷发飘散，尽情绽放着她惊人的魅惑力。他们配合默契，旋转，贴近，再分开……每一个眼神交汇都带着火花，每一个肢体接触都充满了暧昧的张力。舞池周围爆发出阵阵掌声和喝彩声。
沈清婉站在阴影里，看着舞池中央那对旋转的、光芒西射的身影。顾鸿铭英俊的脸上写满了沉迷与征服的快意，莉莉安的碧眸中闪烁着势在必得的野望。他们像这浮华世界的中心，而她，只是被彻底遗忘在尘埃里的背景。
就在一个激烈的旋转动作时，顾鸿铭拥着莉莉安，身体大幅度地后仰、扭转！他白色礼服的领口处，一粒紧束的、镶嵌着黑色宝石的袖扣，似乎承受不住这充满力量的动作带来的张力——
“嘣！”
一声极其细微、但在沈清婉这个角度却清晰可闻的崩裂声响起！
那颗精致的袖扣，竟然生生被绷断了线！扣子如同子弹般飞射出去，消失在舞池边缘的地毯上！
而顾鸿铭白色礼服袖口连接上臂的位置，也因为扣子的崩开和动作的剧烈，布料被猛地撕开了一道寸许长的裂口！
就在那裂口之下，一道狰狞的、深褐色的、呈扭曲的L形的疤痕，赫然暴露在璀璨的灯光下！
那道疤痕！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他紧实有力的上臂肌肉上！与他英俊无俦的面容、纯白高贵的礼服形成了触目惊心的、极具冲击力的反差！它像一道深埋在这浮华表象下的、属于战场和死亡的残酷烙印！完美地印证了“英姿勃发带堕落伏笔”的设定！
顾鸿铭的动作似乎有瞬间的凝滞，英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阴鸷，但旋即便被更加狂放的笑意掩盖。他毫不在意地继续旋转，仿佛那道疤痕只是微不足道的装饰。莉莉安也似乎并未察觉，依旧沉浸在这狂热的舞蹈中，鎏金色的裙摆如同燃烧的火焰，旋转着，几乎要将那暴露的疤痕和它背后隐藏的危险气息也一同吞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