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废弃染坊的泥地里,指甲缝里全是陈年染渍混着淤泥的腥气。
陆宴说“去把废弃染缸清理了”时,东边的朝霞刚漫过青瓦,他眼尾那道疤被染得像滴血——像极了六岁那年,母亲被嫡母推下河前,最后一滴落我脸上的泪。
缸底的碎瓷片硌得膝盖生疼,我拿竹片刮开最深处的淤泥,突然“咔”地一声,竹片尖戳到块硬东西。
心跳漏了半拍,我扒开周围黏腻的泥,一块泛黄的布帛露出来,边缘焦黑,像被火烧过又急着埋进泥里。
“啪嗒。”一滴汗砸在布帛上,我慌忙用袖子擦手——这布浸了二十年淤泥,稍有不慎就会碎成渣。
我把布帛捧回屋时,天己经擦黑,染坊灶膛里的火映得布帛上的焦痕像条狰狞的蛇。
温水泡了三刻钟,布帛慢慢软了。
我屏住呼吸揭开第一层,半幅图谱赫然在目:朱笔点着二十八星宿的位置,旁边用小楷写着“靛青九斗,苏方木三斤,北境雪水需寅时取”。
最后几个字被烧得只剩半拉,隐约能看出“宫”字的宝盖头。
“咚。”
窗棂被夜风吹得轻响,我手一抖,图谱差点掉进染缸。
转身时正撞进一团冷香里——陆宴立在阴影里,外袍没系,露出底下月白中衣,腰间镇北王府的云纹玉佩闪了闪。
“阿姐倒是心急。”他声音低哑,手里捏着个檀木小盒,“我白日里去了趟城西旧宅,翻出这东西。”
盒子搁在我染案上,我掀开盖子,指尖刚碰到里面的粉末就顿住了——细得像雪,在烛火下泛着星子似的微光,还带着股极淡的沉水香,像极了母亲妆匣里那支我偷闻过的宫粉。
“旧宫遗物。”他俯身在我耳边说,温热的吐息扫过耳垂,“当年镇北王府抄家时,奶娘从宫里带出的。”
我抬头看他,烛火在他眼尾的疤上跳,那道疤我摸过无数次,今夜却突然觉得,它像道锁,锁着太多我听不懂的故事。
“睡吧。”他替我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转身时外袍扫过我的手背,“明日试染,记得用这粉。”
第二日卯时,我支走柳如烟时特意说:“前院主母要新染的月白绸子,你去库房盯着,别让下人们偷工减料。”她眯着眼睛盯了我半刻,到底拎着铜盆走了,裙角扫过门槛时带起股风,把染案上的图谱角吹得翻了翻。
染缸里的水烧得咕嘟响,我照着图谱倒靛青,手刚碰到苏方木,突然觉得后颈发凉。
一转头,老周头正蹲在染坊后墙根,枯树皮似的手扒着砖缝,见我看他,喉结动了动:“辰时三刻。”
“什么?”我攥着苏方木的手紧了紧。
“月影未散。”他又说,声音像砂纸磨木头,“星霜锦要在辰时三刻染,日头刚冒尖,月亮还挂西边,这时候水色最清。”
我盯着染坊外的日晷,铜针影子正慢慢挪向“辰”字。
老周头不知什么时候凑到我身边,枯瘦的手指点着染缸:“加三勺粉。”
是陆宴给的那盒星子粉。
我倒出三勺,粉末落进染缸时,水面突然泛起银波,像撒了把星星进去。
“成了。”老周头转身要走,又顿住,“当年给皇后娘娘染凤袍的,就是这手。”
话音未落,染坊门“砰”地被撞开。
陆宴站在门口,外袍沾着露水,眼神冷得像北境的雪。
他盯着我手里刚捞出的半匹锦缎——蓝得像要滴下星子,金线织的云纹在晨光里闪——突然伸手来夺。
“你疯了?”他手指掐进我手腕,“这锦缎上的云纹,是当年镇北王府献给皇室的贡品!你知不知道,赵三爷等这东西等了二十年?”
我疼得倒抽冷气,却死死攥着锦缎不松手:“我知道当年害我失声的马车有镇北王府的云纹,可这锦缎是我母亲的染谱!”
他的手猛地松了,像被烫到似的缩回。
我看见他喉结上下滚动,眼尾的疤涨得通红:“阿姐,你根本不知道......”
“少夫人!”
柳如烟的尖嗓子从院外劈进来,我和陆宴同时转头。
她站在染坊门口,鬓角的珠花歪了,眼底闪着狼一样的光:“主母让您去正厅,说有要事相商。”
她说话时,我瞥见她袖中露出半截信纸,墨迹未干,隐隐能看见“僭越”“断舌”几个字。
陆宴突然把我往身后一挡,他的背挺得像把刀:“阿七,送少夫人回房。”
我被阿七半扶半拽地往院外走,回头时正看见柳如烟踮脚凑到赵三爷耳边,赵三爷捏着那封密信笑,金牙在晨光里闪得刺眼:“好得很,僭越之罪,可不止断舌那么简单。”
夜风卷着染坊的布角呼呼响,我攥着怀里的半匹星霜锦,老周头的话在耳边打转:“辰时三刻,月影未散。”明日此时,我定要把剩下的半匹染完——不管陆宴说什么,我都要看看,这锦缎里到底藏着母亲的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