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轮碾雪的吱呀声,像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扎进夏知鸢混沌的思绪里。
夏知鸢指尖一顿,从洇满泪痕的信纸上抬起眼。
“夏老师!”木门被推开,裹着大红围巾的张婶探进半个身子,寒气裹挟着雪沫涌进来。
张婶手里挎着竹篮,鸡蛋被棉絮仔细裹着,“我是大娃他娘,你叫我张婶就成!怀瑾那孩子,怕你月子里没人照应,托我来瞧瞧,带几个鸡蛋给你补补身子。”
“张婶,屋里暖和快进来!”夏知鸢慌忙将手边的木箱推进柜子深处,指尖却在触及底层一个硬硬的牛皮本时,触电般缩回——那是本《高等数学公式汇编》。扉页上,铅笔字迹力透纸背:夏怀瑾 M75.8.12。
这字迹……竟和她自己的如此相似?
张婶跺掉鞋上的雪,目光落在墙上那帧唯一的结婚照上,脸上笑出了褶子:
“哎哟喂!二狗还是穿板正的衬衣更帅!去年给咱扫盲班上课那会儿,还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呢,可把大娃他爹笑岔了气!”
“扫盲班?”夏知鸢往铜炉里添了块炭,跳跃的火光映得张婶的红围巾愈发鲜亮。
“可不咋地!”张婶掀开棉絮,小心翼翼把鸡蛋码进陶罐,
“自打七五年公社办班,二狗就没睡过囫囵觉!白天喂牛挣工分,晚上挨家挨户拍门喊人去识字,连村西头瘸腿的李大爷都被他硬拽去学了仨月——”
张婶声音忽然压得极低,带着点神秘,“俺听王会计私下说,二狗这娃,脑瓜子灵得很!可惜啊,摊上那么个爹,不然……啧啧,指不定出息大了去!”
(他那个爹……)夏知鸢心念一动,面上适时露出些许茫然与脆弱:“张婶……您能再给我说说怀瑾家里的事吗?我生小年那会儿大出血,好些事……记不太真了。”
“哎呦,可怜的娃!”张婶的同情心立刻被勾起,“女人生孩子,可不就是鬼门关前走一遭!”
张婶坐到炕沿边,接过夏知鸢递来的热水。
“我想多了解了解他。”夏知鸢声音轻柔,带着恳切。
张婶捧着搪瓷缸子,暖了暖手,重重叹了口气:
“说起他家的事,咱村没人比我更门儿清。俺们村大多姓张,我跟张老狗——就是二狗他爹——沾点亲,住得又近。他爹……真不是个东西!可要说二狗,还得从他娘讲起。”
张婶凑近了些,声音更低:“二狗娘……听说是……这儿有点毛病。”
张婶指了指脑袋,“在二狗刚三岁那年,跌下山崖……人没了。村里人私下都嘀咕,关在屋里的人,咋就跑出去摔死了?你是不知道,以前半夜常能听见她哭,呜呜咽咽的,瘆人!俺们几家近邻去找过,可张老狗横得很,说这是家务事。那时候的支书,是他亲堂叔,又没儿子,把他当眼珠子护着,俺们……也是真没法子。”
张婶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惋惜:“不过啊,二狗娘是真俊!俺偶然见过一回,不犯病的时候,那模样那身段,文文静静的,压根不像乡下姑娘,倒像是城里来的小姐!她在的时候,二狗还能过几天人过的日子。可她这一走……”张婶摇摇头,
“二狗就成了他爹的出气筒,三天两头被打得浑身没块好肉,骂什么‘养不住的兔崽子’、‘丧门星’。亏得二狗奶奶还算个人,拼了老命护着,不然这孩子……怕是早没了。”
“后来张老狗又娶了个,生了个小儿子叫张天宝。那后娘,面儿上菩萨,心里藏刀!二狗的日子更难熬了,连屋都不让进,一首睡在牛棚里。家里地里的活全是他干,饭……都吃不饱,瘦得跟豆芽菜似的。”
张婶的声音带着愤怒,“熬到十二岁那年,眼瞅着快被他爹打死了!二狗奶奶豁出去了,求了新支书——就是现在这位——硬是给二狗单独立了户,祖孙俩搬出来单过。一个老,一个小,那日子……难啊!张老狗还不许村里人帮衬,谁家敢伸手,他就去谁家门口撒泼打滚、指桑骂槐!”
“那年月收成又差……”张婶眼眶有些红,“这孩子,瞒着他奶,一个人摸进深山老林里找吃的!那山里……可有吃人的大虫(老虎)啊!万幸老天开眼,他平平安安回来了,还带回来不少野菜、野果。靠着这些,祖孙俩才没饿死。再后来……知青来了。”
张婶看向夏知鸢,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夏老师,俺没别的意思啊!刚来那会儿,知青们身子骨是弱些,干不动重活……”
“没关系,张婶,我明白。”夏知鸢温和地笑笑。
“可知青们有票子啊!”张婶话锋一转,“花点糖果点心啥的,就能雇村里的半大孩子帮着干点轻省活计。那时候糖精贵,孩子们都稀罕!二狗也靠给人跑腿、代工,总算能换点吃的穿的,日子才算缓过一口气来。”
“张婶,”夏知鸢捕捉到一个关键点,“按您说的,怀瑾应该姓张才对?”
“哎呦!瞧我这记性!”张婶一拍大腿,“重要的事给落下了!后来上户口,二狗——就是怀瑾,死活不肯再姓张,自己给自己改了姓‘夏’!可怪了,咱大槐村,除了夏老师您,可没第二户姓夏的!俺琢磨着……兴许他亲娘就姓夏?”
夏?怀瑾的母亲……也姓夏? 夏知鸢心头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攥住了。怎么……这么巧?
“约莫是吧……”张婶努力回忆着,“有一回,听张老狗喝醉了酒,嘴里含糊叨咕过,听着音像是‘夏’……不过,村里人对二狗娘的事,知道得都少。不是俺自夸,俺家算是知道最多的了,就这,也是沾亲带故住得近,加上俺当家的偶尔能跟他喝两盅,不然啊……二狗娘就跟个谜似的!”
院门再次“吱呀”作响,打断了张婶的话。
夏怀瑾带着一身寒气进来,棉衣领口沾着枯草屑,怀里抱着几个铁罐子,手里还拎着两条冻得梆硬的大河鱼。
后面跟着缩头缩脑的张大娃,手里也提着鱼。
“这么冷的天,哪来的鱼?”夏知鸢看着那冰坨似的鱼,惊讶地问。连日大雪,河面早该冻结实了。
张婶却“噌”地站起来,眼一瞪:“好你个兔崽子!我说你一大早咋那么勤快,非要跟着你二狗哥来拜年!原来是憋着坏下水摸鱼去了?你们几个胆儿肥了是吧?”说着就拧上了张大娃的耳朵。
“婶,是我要去的。”夏怀瑾把鱼放到厨房门口,替张大娃解围,“想着给知鸢炖汤补补。大娃他们……是去帮忙的。”
夏怀瑾把怀里的铁罐子小心放在桌上。
“哎呦娘!轻点轻点!疼!”张大娃龇牙咧嘴,“我这不是……这不是想着过年添点荤腥嘛!才求夏哥带我们去的!我们错了!真错了!”
“二狗,你甭替他打掩护!”张婶气不打一处来,
“指定是这馋嘴猴撺掇的你!自己没本事就拉你下水!你也不想想,夏老师刚生完孩子,小年还这么小,你要是有个闪失,这大过年的,让他们娘俩咋办?”
张婶拽着张大娃就往门外走,回头对夏知鸢歉意道:“夏老师,对不住!都怪我没管教好这皮猴子!回头我好好收拾他们!”
“你们仨,都给俺滚回家去!”张婶朝门外吼了一声。“婶,嫂子,对不住!我们先走了!”另外两个半大小子也冒了头,跟着张婶灰溜溜跑了。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炭火噼啪的轻响。夏知鸢和夏怀瑾面面相觑。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能去河里摸鱼?”夏知鸢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担忧。
“我挤了些牛奶回来,给你做牛奶玉米面饽饽?”夏怀瑾几乎是同时开口。
察觉到夏知鸢话里的关切,夏怀瑾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没事,没下水。雪后鱼饿,冰面上凿个窟窿,用网兜子好捞。”
解释完,又执着地问:“做饽饽,好不?我记得你以前……是喜欢的。”
夏知鸢一怔。她一向厌恶牛奶的腥膻,他怎么会记得她“喜欢”?** 这牛奶……竟不是给儿子小年准备的?
“那也要小心啊!这牛奶……不是给小年的吗?”夏知鸢压下心头的异样。
夏怀瑾从橱柜里拿出几块点心,放在炕沿的小桌上递给她:“小年喝奶粉够了。等满半岁再添别的。你先垫垫,我去收拾鱼,晚上炖河鱼豆腐汤?”
“好……不过你先歇会儿,不急。”听到鲜美的鱼汤,夏知鸢点点头,暂时抛开了疑问。
“不累,收拾鱼费工夫。”夏怀瑾转身就进了厨房。
夏知鸢拿起一块点心,食不知味。他怎么会知道她这会儿有点饿? 这近乎本能的体贴……
夏知鸢摇摇头,甩开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当务之急,是理清那些信里的线索。
张婶的话在脑中盘旋:夏怀瑾的母亲可能姓夏,神秘,不像本地人……甚至可能来自城里。
这与信中那位未曾谋面的“堂姑”……会有关联吗?
夏知鸢重新拿起那封被泪水浸染的信,指尖拂过“夏怀瑾”三个字。
M75年8月12日……那本《高等数学公式汇编》上的日期。
扉页上力透纸背的字迹,为何与自己如此神似?
自己为什么珍视这样一本写着夏怀瑾名字的、明显超纲的书籍?
窗外的寒风呜咽着,厨房传来夏怀瑾利落处理鱼鳞的刮擦声。
夏知鸢的目光从信纸移向厨房门口那道忙碌而沉默的背影,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这个男人,她的丈夫,他的过去像这冬日深山里的浓雾,重重叠叠,掩藏着太多令人不安的秘密。
而“夏”这个姓氏,如同雾中一条若隐若现的藤蔓,一端缠着他谜一样的母亲,另一端……似乎正悄然缠绕上自己命运的枝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