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虎带回的消息像针。
扎进顾知岳昏沉的脑子。
铁牛可能活着！
深谷里有路。
他猛地吸气。扯动胸前伤口。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湿透鬓角。
不能倒。
“柳先生…”他嘶哑开口。喉咙里全是血沫味。“在石牢镇…童贯心腹守着。”
柳持音身子一颤。手指死死攥住那张草药图。纸边皱成一团。
爹。
她强迫自己低头。看那些止血的草叶图形。看精铁速炼的弯曲线条。不能想。一想心就绞着疼。指甲掐进掌心。
“弩机…”她声音发紧。“得造出来。要救人…得硬闯。”
顾知岳点头。每一下都沉重无比。
“小虎。”他唤。
少年立刻凑近。眼里的光没熄。“顾大哥！”
“你…带路。找铁牛。”顾知岳喘着。右肩的碎骨无时无刻不在碾磨。“有人…才有兵。”
小虎重重点头。“省得！我眼尖！”
“老魏。”顾知岳声音冷下去。
缩在洞角的流民一哆嗦。“…在！”
“守洞。看图纸。”顾知岳盯着他。眼神像冰。“敢跑…”
后面的话没说。老魏脸色煞白。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敢！不敢！小的…小的守着！守着！”
心咚咚跳。像要撞出胸口。他怕官兵。更怕眼前这血葫芦似的煞星。
三天。
顾知岳在熬。
草药捣烂了糊上伤口。凉飕飕。压不住内里的灼痛。柳持音试了又试。谷里只找到两味。聊胜于无。
他盯着柳持音拆解弩机图。复杂的机括。在她手下一点点拆开。简化。用木片比划。
“这里…削薄点…”她眉头紧锁。“这里用藤绳绞紧…代替牛筋…”
小虎每天天不亮就钻出去。回来时带着伤。有时是荆棘刮的。有时是摔的。眼里的光却越来越亮。
“找到了！”他冲回洞里。浑身泥水。眼睛亮得惊人。“顾大哥！柳姐！铁牛哥他们！在鹰嘴崖！崖下有洞！藏着十几号兄弟！”
顾知岳心口猛地一松。又立刻绷紧。
“人呢？”
“伤的不少…饿的。”小虎声音低下去。“铁牛哥…后背挨了一刀。深！躺着…还喘气！”
还活着！
柳持音捂住嘴。眼圈红了。是高兴。也是心酸。
顾知岳撑着岩壁站起来。骨头缝里都在叫嚣。他不管。
“走。”一个字。砸在地上。
他看向柳持音摊开的图纸。那架简化得只剩骨架的木弩。还有几包用破布裹着的草药粉。这就是他们的刀兵。
“柳姑娘…弩。带上。”他声音哑得厉害。
又看向老魏。“你。跟着。背药。”
老魏脸更白了。腿肚子转筋。“…官…官兵…”
“怕就死。”顾知岳没看他。弯腰。捡起一根粗树枝当拐。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小虎立刻架住他另一边胳膊。很稳。
柳持音飞快卷起图纸。把木弩和药包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希望。
鹰嘴崖。深谷里的风更冷。像鬼哭。
洞里的人看到他们。先是惊。看清是小虎和顾知岳。几个还能动的挣扎着爬起来。眼眶通红。
“大当家！”
“顾大哥！”
声音哽咽。
顾知岳目光扫过。心沉下去。缺胳膊少腿的。高烧说胡话的。铁牛躺在最里面草堆上。脸灰败。后背的布条渗着黑红的血。
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扑过来。是铁牛的副手。“大当家！您…您还活着！”他猛地看到顾知岳的伤。那塌下去的肩。倒抽冷气。
“死不了。”顾知岳推开小虎。自己站稳。目光如炬。“能动弹的。都给我支棱起来。”
他指向柳持音。“柳姑娘。草药。给他们敷上。”又看向铁牛的副手。“你。挑人。手脚利索的。跟小虎去弄木头。硬的！柳姑娘要造家伙！”
最后。他盯住铁牛苍白的脸。“铁牛…石牢镇。童贯的人。抓了柳先生。”
铁牛眼皮颤动。艰难地睁开一条缝。浑浊。看到顾知岳。又看到柳持音。嘴唇哆嗦。“…柳…柳大人…石牢…”
他猛地咳起来。血沫溅出。
“救…”他死死抓住顾知岳的裤脚。骨节发白。“…大当家…救…”
顾知岳蹲下。按住他滚烫的手。“省得。你挺住。”
他回头。看洞里勉强站起的七八条汉子。个个带伤。面黄肌瘦。眼神却像饿狼。
“养几天。”顾知岳声音不大。砸在每个人心上。“然后。我们去石牢镇。”他顿了顿。“抢人。抢粮。抢活路！”
“抢活路！”小虎第一个吼出来。眼睛赤红。
“抢活路！”嘶哑的吼声在狭窄的洞里撞响。带着绝望。也带着最后的狠劲。
柳持音背过身。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怀里的木弩上。爹。等着我。
七天后。
石牢镇。夯土城墙不高。透着破败。门口几个歪戴帽子的厢兵。抱着枪打哈欠。
人流稀稀拉拉。多是面有菜色的农人。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
一辆堆满新砍柴禾的破车。停在城门外不远的小树林里。
顾知岳靠在车辕上。换了身满是补丁的粗布短打。脸上抹了泥灰。遮不住眼底的疲惫。右臂用粗布带子吊着。藏在宽大的袖子里。
疼。像有火在里面烧。
他看着自己摊开的左手。粗糙。布满细小的划痕。指节因为用力过度微微变形。这双手。几天前还在拆解弩机。削砍木头。
现在。它得拿瓦刀。
“顾大哥…”小虎凑过来。也换了身破烂衣裳。像个半大柴火郎。他紧张地舔舔嘴唇。“真…真要进去？”
顾知岳没说话。目光越过城门。看向镇里低矮的屋顶。石牢。就在镇西头。童贯心腹守着。龙潭虎穴。
他必须进去。柳明渊在里面。柳持音的眼睛天天肿着。他看得见。
脚步声。柳持音从树后转出来。她扮作农妇。荆钗布裙。脸上同样灰扑扑。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粗布包袱。里面是拆散的弩机部件。像抱着她的命。
她走到顾知岳面前。不敢看他的伤臂。只把一个小布包塞进他手里。很轻。
“草药粉…止疼的。”她声音很低。带着颤。“省着点…实在…实在熬不住了…含一点在舌头下。”她顿了顿。抬起头。眼圈又红了。“顾大哥…活着出来。”
她的恐惧像实质。压过来。
顾知岳握紧那包药粉。粗糙的布面硌着掌心。他看着柳持音通红的眼。里面全是血丝和哀求。
“嗯。”他应了一声。很沉。
他转身。走向那堆柴禾。抓起地上的破瓦刀。很旧。很沉。冰冷的铁柄贴着滚烫的掌心。
他拖着那条几乎废掉的腿。推起吱呀作响的柴车。走向城门洞。走向那片未知的凶险。
背影有些佝偻。脚步沉重。却一步未停。
小虎一咬牙。推起另一辆更小的柴车。跟了上去。车轮滚过黄土地。留下浅浅的辙印。
柳持音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个越来越小的、推着柴车的背影。指甲深深抠进怀里的粗布包袱。首到城门洞的阴影。将他们彻底吞没。
她的心。也跟着沉进了那片阴冷的黑暗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