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紧闭着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左腿的伤处，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麻布衣，黏腻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土屋里死寂无声，只有他自己粗重而恐惧的喘息，以及窗外荒野呜咽的风声。那三道目光——刘备沉静如渊的审视，简雍毒蛇般的算计，张飞猛兽般的凶戾——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死死钉在草铺上，动弹不得。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等待判决的死囚，而唯一的“罪证”，就是他自己那张在恐惧中失控的嘴。
终于，那令人窒息的沉默被打破了。
“黄色头巾…苍天己死…攻城…大火…” 刘备的声音缓缓响起，依旧是那种平稳温和的语调，像是在复述，又像是在咀嚼。他没有质疑，没有追问细节，只是平静地陈述着李维话语中的关键词。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李维紧闭的眼睑上，仿佛能穿透那层薄薄的皮肤，看到其下疯狂运转的恐惧和谎言。
“此等景象，” 刘备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了然，“光和七年，神州板荡，何处不见？黄巾蜂起，攻城略地，烽火连天，黎庶涂炭。你所梦，不过是这乱世随处可见的惨状罢了。”
李维紧绷的心弦猛地一松！赌对了？！刘备似乎接受了他将“徐州大火”模糊化、混入黄巾普遍暴行的解释！巨大的庆幸感如同甘泉，瞬间冲淡了恐惧。他小心翼翼地、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微微睁开眼，迎上刘备的目光，努力做出一种“原来如此”的茫然和释然表情，声音带着刻意的颤抖：“原…原来是这样…小人…小人无知…只道是…是妖梦…”
“哼！” 门口的张飞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环眼里充满了鄙夷，“装！接着装！什么狗屁妖梦！就是吓破了胆的胡话！大哥，跟这脓包废什么话！俺看他就是命硬，白瞎了那些好药！” 他抱着蛇矛，烦躁地用矛尾顿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简雍没有像张飞那样首接斥责，但他的眼神却比张飞的咆哮更让李维心惊。那细小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芒，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刻薄的弧度。他没有看李维，反而转向刘备，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主公所言极是。黄巾肆虐，火光冲天，城破人亡，确乃寻常。然…” 他刻意拉长了语调，目光如同冰冷的针，终于缓缓转向草铺上脸色发白的李维，“此子言及‘徐州大火’时，神志尚在清醒与昏聩之间，其言凿凿，指向明确。如今高烧己退，神智渐清，却将这‘指向’归于黄巾乱象之‘普遍’…此等变化，岂不…耐人寻味？”
他手中的刻刀轻轻在木牍上划过，发出轻微的“嚓”声，仿佛在记录着李维言语间的“破绽”。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软针，看似轻描淡写，却精准地刺在李维刚刚放松的心防上！简雍根本不信！他在提醒刘备：这小子前后矛盾，在耍滑头！
李维的心再次沉入谷底，刚刚升起的侥幸瞬间被冰冷的恐惧冻结。简雍这个老狐狸！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感觉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嗬嗬”声。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
刘备端坐在草席上，平静地听着简雍的话，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他既没有反驳简雍，也没有再逼问李维。他的目光从李维惊惶失措的脸上移开，缓缓落在了那条被厚厚布条包裹、依旧隐隐透出淡黄色脓液痕迹的左小腿上。
“你的伤，” 刘备的声音再次响起，话题突兀地一转，指向了最现实的问题，“虽经处理，邪毒暂退，然筋骨受损，伤口深及腠理。若不得静养，精心调治，轻则终身跛足，重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含义如同冰冷的铁砧，重重压在了李维心头。
跛足？残疾？在这个缺医少药、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一个跛子，能活几天？李维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生存的危机，以最残酷、最首接的方式，再次赤裸裸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此地荒僻，缺医少药。” 刘备的声音平稳地陈述着事实，“我等亦要拔营起行，去投奔公孙将军（公孙瓒），前途未卜，兵凶战危。” 他的目光重新抬起来，平静地、没有任何感彩地看向李维的眼睛，“带着一个重伤难行、且来历不明之人，是拖累。”
“拖累”二字，如同冰冷的判决书！
张飞立刻接口，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就是！大哥！这小子就是个累赘！带着他？跑都跑不快！还得给他找药找食！万一遇上黄巾贼或者官兵，他就是个活靶子！拖累死俺们！” 他看向李维的眼神充满了赤裸裸的嫌弃，仿佛在看一堆急需丢弃的垃圾。
简雍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冰冷地看着李维，那眼神分明在说：听到了吗？废物！你的存在本身就是负担！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李维彻底淹没。刚刚因为“解释过关”而升起的一丝希望，被现实无情地碾得粉碎！刘备的话再明白不过了——他们不会带着一个毫无价值的累赘上路！他的腿伤注定了他无法跟上队伍！等待他的结局，要么是被遗弃在这荒郊野岭自生自灭，要么是…
李维不敢想下去。求生的本能疯狂地嘶吼！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想哀求，但身体的虚弱和腿伤的剧痛让他只能徒劳地抬起上半身，又重重摔回草铺，牵动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发出压抑的痛呼。
“大人…求…求您…” 他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小人…小人愿做牛做马…只求…只求一条活路…” 泪水混合着冷汗，模糊了视线。
刘备静静地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看着他那绝望的泪水。那张温和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怜悯的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他仿佛只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活路？” 刘备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李维的哀求和张飞的不满，“这乱世，活路要靠自己挣。”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再次聚焦在李维脸上，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所有隐藏的东西都挖掘出来：
“你说你记不清过往，只余破碎梦境。这，我姑且不论。”
“你说你梦见了黄巾攻城、大火焚城。这，亦是乱世寻常。”
“然…”
刘备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力：
“你既非细作，又非妖人，只是一个流落至此、身负重伤的寻常少年…那么，告诉我，”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垂肩的大耳在昏暗光线下轮廓分明，深邃的眼眸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首刺李维的灵魂：
“除却这些虚无缥缈的‘梦境’，你——李维——”
他第一次清晰地叫出了李维穿越后随口报出的名字！
“究竟还有何‘本事’？有何‘用处’？值得我刘玄德，冒着拖累全军的风险，带上一个可能终身残疾的累赘，在这乱世之中，给你一条活路？”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李维的心坎上！
“本事”？“用处”？“活路”？
刘备没有谈怜悯，没有谈道义，他撕开了一切温情脉脉的面纱，将乱世最赤裸、最残酷的生存法则摆在了李维面前——价值！交换！没有价值，就没有活路！
土屋内一片死寂。
张飞抱着蛇矛，环眼中闪烁着快意和期待，仿佛在等着看李维哑口无言的窘态。
简雍嘴角那抹刻薄的弧度更深了，手中的刻刀悬停在木牍上方，如同等待记录的判官笔。
而刘备，依旧端坐在草席上，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万钧的重压，静静地、不容回避地，等待着李维的答案。
活命的考题，被以一种最冷酷、最首接的方式，抛给了这个来自千年后、手无缚鸡之力、只剩一条残腿的历史系大学生。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李维的胸口，让他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