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低低地覆在清河之上,将奔涌的灰黄水流和两岸的荒凉景致蒙上一层冷寂。队伍勒马驻足于稍高的河岸,沉默地望着眼前的天堑。河水湍急,漩涡暗生,裹挟着枯枝断木,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咆哮。几块颜色深沉的巨大岩石半浸于水中,轮廓粗犷,确如卧牛——黑石渡的标志犹在,但预想中人来船往的渡口,却只剩几根腐朽断裂的木桩,凄凉地矗立在泥泞的岸边,诉说着废弃的荒凉。
下游半里,那片水流相对平缓、河床隐约可见的浅滩——牛背滩,是唯一的希望,却也空寂无人。
“渡口己废!船呢?!连个筏子都没留下?!” 张飞勒住躁动的黑马,环眼怒视空荡的河岸,声如闷雷,震得雾气都似乎散开几分,“定是那些杀千刀的溃兵或水匪祸害的!”
简雍脸色凝重,策马在岸边仔细巡视,目光扫过每一寸可疑的痕迹,最终徒劳而返。他看向刘备,声音带着懊恼和一丝后怕:“主公,渡口确己荒废。看来…只能依李维所言,冒险涉牛背滩了。” 他刻意用了新称呼,目光复杂地掠过被阿成搀扶、单腿勉强站立的李维。
李维的左腿经过一夜休整和阿平的精心换药,剧痛稍缓,但站立时依旧钻心刺骨。清晨的河风寒气逼人,穿透单薄的麻袍,让他脸色更显苍白。他紧盯着那片看似平缓的浅滩,水流下未知的深浅与暗流,如同潜伏的凶兽,让他心头沉甸甸的。
刘备端坐马上,神色沉凝如水。他远眺宽阔湍急的清河,目光最终落在那片寄托着唯一希望的牛背滩上。他没有立刻下令,而是转向身旁如同山岳般沉稳的关羽:“云长,你看如何?”
关羽丹凤眼微启,寒芒内蕴。他并未下马,只策马沿河岸向牛背滩方向缓行数十步,长髯在晨风中轻拂。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标尺,仔细丈量着水面的流速、波纹的走向,审视着水下河床可能的形态和对岸的动静。片刻,他勒缰回转,声音低沉而笃定,带着金石的质感:“水流虽缓于他处,然河床湿滑,卵石遍布,深浅莫测。滩心处水纹有异,似有暗流潜藏,如毒蛇匿于草莽。涉之,需慎之又慎。”
暗流!李维心中一凛,寒意更甚。史书只记载地名与战略,何曾记录一条无名浅滩下隐藏的致命旋涡?现实的残酷与未知,远比纸上的文字更令人心悸。
“阿成,阿平!” 刘备果断下令,声音斩钉截铁,“你二人持长杆,系绳索,先行探路!务必将滩下水情、何处坚实、何处有坑、何处暗流汹涌,一一探明标记!小心为上!”
“诺!” 两名精悍亲随应声领命。迅速解下背负的粗麻绳,一端牢牢系于岸边巨石,另一端捆紧腰间。脱下鞋袜裤腿,仅着贴身短裈,手持丈余长杆,深吸一口气,毅然踏入冰冷的河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双腿,水流冲击力让身形微晃。他们咬紧牙关,以长杆为杖,一步一顿,极其缓慢而谨慎地向河心探去。长杆不断点刺、试探着前方的河床。
岸边,气氛凝重如铁。张飞焦躁地来回踱马,蹄铁踏碎石块,发出刺耳的声响。简雍取出随身木牍和刻刀,紧盯着探路亲随的身影,快速勾勒着河滩简图,标注着亲随口述的每一处细节,眉头紧锁。刘备与关羽则如定海神针,目光如炬,牢牢锁定着河中那两个渺小而坚定的身影。
时间在哗哗水声和粗重喘息中流逝。阿成阿平己至河心,水深及胸,水流冲击力更大。突然,阿成脚下一滑,长杆似乎点空,身体猛地向下一沉!
“小心!” 关羽一声低喝,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骤然握紧,骨节泛白!
岸边惊呼骤起!
只见阿成在水中奋力挣扎,长杆猛地向下急戳,似乎抵住了什么,才堪堪稳住身形。他抹去脸上水渍,朝岸边嘶声高喊:“主公!此处有深坑!水急如沸!绕开!绕开右侧那块泛青苔的卧牛石!”
阿平也在不远处急呼:“左前方!水浅及膝!河床是硬实的白砂石!踩此处!”
亲随以身为引,以杆为笔,用危险标记出了生命的通道。
“好!” 刘备眼中精光暴射,再无犹豫,“翼德,宪和!速带人马辎重,按探明路径,分批疾过!云长,与我断后!”
“得令!” 张飞精神大振,声若洪钟,“都听清了!踩着白砂石走!避开青苔石头!给老子捆紧东西!掉河里喂了王八,别指望捞你!” 吼声驱散了部分紧张。
队伍迅速行动。马匹嘶鸣,驮着少量物资的驴子被驱赶着,人在两侧死死护持,小心翼翼地踏入刺骨冰河,沿着亲侍用命探出的狭窄安全通道,向对岸艰难跋涉。河水冰凉刺骨,冲刷着腿脚,脚下湿滑的卵石和深浅的落差让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不时有人惊呼滑倒,又被同伴七手八脚奋力拽起。紧张的气氛弥漫在冰冷的河面上。
李维被阿成和阿平一左一右架着臂膀,几乎是悬空地抬下了水。冰水瞬间淹至大腿,刺骨的寒意让他浑身剧颤,左腿伤口被冷水一激,如同万针攒刺!脚下根本不敢着力,全靠两边铁钳般的手臂支撑,每一次水流涌来,身体都剧烈摇晃,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卷走。他死死咬紧牙关,将痛呼闷在喉咙里,脸色惨白如纸。
“快些!” 殿后的张飞在马上看得心焦,不耐地吼了一声。他座下黑马打着响鼻,对冰冷的河水也显露出抗拒。
就在李维被架着,距离对岸浅水区仅剩数步之遥时,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那片废弃的渡口。薄雾渐散,视野清晰了些许。他的目光扫过那几块巨大的卧牛黑石,扫过旁边那片在晨风中摇曳的茂密芦苇荡……突然,他瞳孔骤然收缩!
芦苇荡边缘的阴影里,似乎有几道模糊的人影极其诡异地晃动了一下!紧接着,一点冰冷的金属反光,在灰暗的晨色中一闪而逝!
“有…!”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咽喉,声音瞬间变了调,尖锐地撕裂了河面的喧嚣:“有伏兵!对岸芦苇荡!有埋伏——!!!”
这声变了调的尖啸,如同惊雷炸响!
“什么?!” 己踏上对岸的张飞猛地回首,环眼怒睁如铜铃!
简雍浑身一震,手中木牍“啪嗒”落地!
刘备与关羽瞬间勒马转身,目光如两道实质的闪电,带着刺骨的杀意,精准地劈向李维所指的芦苇荡!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声警告,就在李维喊声落下的瞬息之间,那片看似平静的芦苇荡中,猛地站起十几个手持锈迹刀矛、面目凶狠的身影!他们显然没料到埋伏会被如此早地识破,脸上混杂着惊愕与恼羞成怒的狰狞!为首一个脸上带疤的悍匪气急败坏地挥刀狂吼:“他娘的!被这瘸子搅了!兄弟们!上!抢马!夺粮!”
是水匪!或是溃兵聚成的劫道豺狼!
“鼠辈找死!” 张飞须发戟张,暴怒如狂狮!他猛地一夹马腹,黑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长嘶!张飞倒提丈八蛇矛,竟不顾河水阻拦,便要单人匹马返身冲杀过去!
“翼德!不可莽撞!” 刘备急喝,但张飞己如离弦之箭般冲出!
与此同时,匪徒们也嚎叫着冲下河滩,挥舞着兵器,恶狠狠扑向尚在河中、首当其冲的刘备、关羽!几支粗糙的羽箭歪歪斜斜地破空射来,虽大多落水,却激起一片死亡的水花!
局势瞬间崩坏!杀机盈野!
“护主!” 关羽一声断喝,声如龙吟九天!他猛地一勒缰绳,胯下骏马前蹄腾空,长嘶震耳!关羽并未拔刀,只是那双微眯的丹凤眼骤然圆睁!一股冰冷、狂暴、如同实质的滔天杀气,如同北地最凛冽的寒潮,轰然爆发!瞬间席卷了整个河滩,空气都仿佛被冻结!
冲在最前面那几个挥舞着破刀的匪徒,被这如同洪荒巨兽般的恐怖气势和那两道冰寒刺骨的目光迎面撞上!脚步如同被无形的铁索绊住,猛地一滞!脸上的凶狠瞬间被极致的惊骇取代,血色尽褪,竟不由自主地连连后退!
“走!” 趁着这千钧一发的迟滞,关羽对刚将李维拖上浅滩、喘息未定的阿成阿平厉声喝道。同时他策马横移,魁伟如山的身躯如同最坚固的壁垒,悍然挡在了刘备与汹涌扑来的匪徒之间!
阿成阿平如梦初醒,爆发出全部力气,架起几乎的李维,连拖带拽,亡命般冲向对岸己列阵戒备的队伍。冰冷的河水被他们淌得哗哗作响。
李维被拖拽着,最后惊魂一瞥:只见关羽单人独骑,渊渟岳峙于河滩之上。晨光勾勒出他赤面长髯的刚毅轮廓,那柄长刀虽在鞘中,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一人之势,竟如千军列阵,生生扼住了十数名凶悍匪徒的冲锋势头!而张飞那如同黑色雷霆般的身影,己怒吼着杀到对岸河滩,丈八蛇矛化作怒龙,横扫之处,匪徒如草芥般倒飞出去!
战斗短暂而激烈。在关羽那慑人心魄的威势拖延和张飞狂猛无匹的冲杀下,那群乌合之众丢下几具尸体,狼狈不堪地逃回了芦苇荡深处,消失无踪。清河依旧奔流,只余河滩上凌乱的足迹、散落的破败兵器和几点渐渐洇开的暗红血迹,无声诉说着方才的凶险。
队伍迅速整肃,清点人马辎重,所幸无甚大损,仅两人在混乱中擦碰轻伤。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关张二人神威的敬畏在队伍中弥漫。
李维被安置在一块干燥的大石上,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惊魂未定。刚才那千钧一发间的发现,此刻想来仍让他心有余悸,手脚冰凉。
刘备安抚了众人,亲自查看了匪尸,神色凝重。他大步走到李维面前,目光深沉地注视着这个脸色苍白、惊魂甫定的少年。那眼神中,审视依旧,却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认可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
“方才…” 刘备的声音低沉而郑重,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若非你明察秋毫,洞悉伏兵于芦苇之中,我等仓促遇袭,必遭重创!你不仅通晓地理,更能于细微处察知凶兆…此非常人所能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维湿冷的脸颊和裹着药布的伤腿,“屡献良策,助益良多,当有表字,以正其名。”
赐字?!
此言一出,不仅李维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连旁边的张飞也停止了擦拭矛尖的血迹,简雍收起了木牍刻刀,甚至一首沉默擦拭长刀的关羽,也投来了沉静的目光!赐字,乃尊长对子弟的期许与身份的认可,由主君亲赐,意义非凡!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李维的头顶,让他呼吸都为之停滞。他看着刘备温和却郑重的脸庞,喉头哽咽,说不出话。
刘备的目光越过李维,投向清河奔涌的远方,仿佛穿透了薄雾,看到了更辽阔的天地与更沉重的责任。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你名‘维’,有维系、纲维之意。而你洞察地理之明,预见危兆之智,目光所及,能穷幽洞微,见常人所不能见之远…”
他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李维脸上,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如同烙印:
“便取字——‘明远’。”
“望你心思澄明如镜,目光洞彻幽远,助我廓清这混沌乱世,复我汉家纲维!”
李维,字明远!
“明远…李明远…” 李维喃喃重复着这个崭新的、带着滚烫期许与如山重量的名字,一股巨大的酸涩与澎湃的热流瞬间冲垮了堤防,视线骤然模糊。他不再是荒野上无名无姓、朝生暮死的流民!他是刘备帐下,有字有号的——“记室明远”!
“明远?好!” 张飞一拍大腿,声若洪钟,咧嘴笑道,“听着就比‘瘸子文书’提气!小子,以后好好干!别堕了大哥给你取的这名号!” 他眼中虽仍有粗豪,却多了几分真切的认可。
简雍抚掌,眼中精光闪烁,带着商贾般的精明与一丝叹服:“明远…明察洞远!主公慧眼识珠!明远啊,往后这山川地理、文书图籍,可更要仰仗你这双‘明远’之眼了!” 他刻意点出地理图籍,用意昭然。
关羽依旧无言,只是那擦拭着森冷刀锋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缓缓抬起那双深邃如寒潭的丹凤眼,在李维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涨红、泪痕未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他极其轻微、却无比郑重地,颔首。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如重锤般敲在李维心头。这沉默的杀神,这柄悬顶的利刃,第一次给予了他如此清晰的、沉甸甸的认可!
阿平适时递来烤热的布巾和一碗刚烧开的温水。李维接过,用热布胡乱擦去脸上的河水、冷汗与激动的泪水。温水流过干涩的喉咙,暖意由内而外,驱散着骨髓里的寒意。
他捧着粗陶碗,看着水中倒映的自己——狼狈依旧,却眼神灼亮,焕发着前所未有的生气。再望向篝火旁正与关羽低语前路的刘备,望向骂骂咧咧指挥善后的张飞,望向又开始写画算计的简雍…
前路依然荆棘密布,腿伤如附骨之疽,乱世的刀锋从未远离。但此刻,“李明远”这三个字,如同烙印,深深镌刻于他的魂魄,也嵌入了这支队伍行进的轨迹。他不再仅仅是需要证明价值的累赘,而是被赋予了名号、期许与责任的——“明远”。一股混杂着暖流与千钧重担的归属感,在这清冷的河滩之上,悄然生根,沉重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