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教研组长,庄超英每天一进办公室,桌上总堆着几本待审的教案,教研组的例会也从每月一次改成了每周一次。
这天傍晚他批改完最后一本作业,揉着酸胀的肩膀往家走,正好遇上抱着作业本的年轻教师小陈。
“庄组长,明天的备课会材料我放您桌上了?”小陈追上来问。
“放着吧,我明早提前半小时到,先过一遍。”
庄超英笑了笑,“你刚带高二,别熬太晚,学生的错题集我帮你盯了两页,重点标在旁边了。”
小陈眼里亮了亮:“谢谢您!您当组长后虽然杂事多,反倒比以前更细心了。”
“以前光琢磨自己班里那点课,现在得想着全组的进度。”
庄超英拍了拍他的胳膊,“不过说起来,这活儿看着繁,倒比去年多带俩补习班轻松。那时候从早到晚连轴转,回家倒头就睡,图南的算术本都顾不上看。”
回到家时,黄玲正教筱婷用碎布拼沙包,图南趴在旁边给林栋哲讲算术题。
见他进门,图南举着练习册跑过来:“爸,这几道奥数题我做出来了!”
庄超英接过册子,指尖划过儿子工整的字迹,忽然想起去年这时候,自己给孩子出的奥数题好多他都一知半解。
那时他要么在补习班上课,要么被原主的家人缠着要钱,根本没心思管孩子。
他摸了摸图南的头:“比爸小时候强,今晚给你多加个荷包蛋。”
黄玲把缝好的沙包往筱婷手里一塞:“你这阵子倒是清闲,以前回来看见你就累得首喘气。”
“现在课少了,就带两个班的数学。”
庄超英帮她理了理肩头散落的线头,“下午我翻了翻今年的高考招生简章,忽然觉得,我这中专学历怕是不够用。”
黄玲愣了愣:“你现在当组长不是挺好的?还要咋提升?”
“眼光得放长远些。”
庄超英端起凉茶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现在学校招老师都开始看学历了,再过几年,说不定没个大学文凭都站不稳讲台。可惜去年恢复高考,原……我都三十三了,超了年龄线,不然真想再考一回。”
“那咋办?”
黄玲往搪瓷缸里加了点开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机会跑了?”
庄超英笑了:“我打听了,市里有夜大,招在职职工,不用脱产,三年就能拿本科文凭。我打算报今年数学专业,晚上去上课,白天上班也不耽误。”
正说着,林武峰过来送西瓜,听见这话接了句:“夜大?我厂里有个师傅就在念,说每周三晚上上课,挺适合咱们这种上有老下有小的,就是累点。”
“累点怕啥。”
庄超英接过林武峰递过来的盘子,眼里闪着劲:“学生们为了备战高考,不也抱着书本看到半夜?我这也不是天天熬那么晚,比学生们轻松多了。”
“也是这个理。”
林武峰点点头,“我们厂那师傅说,夜大的老师有不少是大学退休的教授,讲得透彻着呢。你要是去念,肯定比他学得快。”
黄玲在一旁搭话:“夜大在哪个方向?晚上回来晚不晚?我给你做个手电筒套,省得走夜路看不清道。”
“不远,就在钟楼街那边,骑自行车西五十分钟就到。”
庄超英掰着手指头算,“每周就三个晚上有课,回来顶多十点,孩子们早睡了。”
图南忽然抬头:“爸,你去上课,还能给我讲奥数题不?”
“咋不能?”庄超英刮了下他的鼻子,“爸在课堂上学的,回来正好教你,咱们父子俩一起进步。”
筱婷举着沙包凑过来:“那我能跟着去不?我想看看大学是啥样的。”
“等你上了高中,就能自己考进去看了。”黄玲笑着把她揽进怀里,“现在先乖乖在家跟哥哥学算术,等爸拿到文凭,咱们全家去拍张合照,把文凭也摆在旁边。”
林武峰晃了晃酱油瓶:“说定了,等你毕业那天,我请你喝庆功酒!我们厂里那师傅毕业时,厂里还给发了奖金呢,说不定你学校也有这规矩。”
庄超英送他到门口,晚风卷着饭菜香飘过来,院里的向日葵沙沙作响。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冲林武峰的背影喊,“你那腌菜缸用着顺手不?改天我腌点萝卜干,送你一坛子下粥!”
“好嘞!”林武峰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回来,带着笑,“就等你这口了!”
这天课间,庄超英拿着教案去办公室,正好遇上校长在走廊上跟教导主任说话。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校长,耽误您两分钟,想问问咱学校老师升学历的事。”
校长转过身,笑着说:“超英啊,正好有事要跟你说。市教育局刚下文,要跟江苏师范大学(1982年更名苏州大学)合办个研学班,专门在职老师提升学历的,三年学完考试合格,就能拿苏大的本科证。我看了名单,你名字在里头呢。”
庄超英愣了一下,手里的教案差点没拿稳:“真的?那这研学班跟夜大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
校长拍了拍他的肩膀,“都是师范大学的教授来讲课,周六日上课,不耽误平时上班,10月1号就开学。你那篇教学论文写得扎实,教育局那边特意点了你的名,说你适合去深造。”
“这可真是……”
庄超英心里头热乎乎的,话都有点结巴了,“那学费贵不贵?我手头刚存了点钱,别到时候不够。”
“放心,教育局给补贴一多半,自己就掏个零头。”
教导主任在旁边插话,“你这是赶上好时候了,多少人想进这班还进不来呢。”
放学回家,庄超英刚进院门就喊:“阿玲,你猜啥好事?”
黄玲正蹲在篱笆边种白菜,手里还攥着把菜籽:“咋了这是?脸都笑开花了。”
“校长说我能去江苏师范大学的研学班了!”庄超英把包往石桌上一扔,“不用上夜大了,周末上课,三年就能拿本科证,还是苏大的!”
“江苏师范大学?”
黄玲手里的菜籽撒了半把,“那可是正经大学!比夜大强多了吧?”
“强太多了!”
庄超英蹲下来帮她捡菜籽,“都是大学教授来讲课,学费还有补贴,我那点奖金刚好够缴。10月1号就开学,到时候我周末去上课,平时还能在家陪你们。”
正说着,林武峰扛着块木板从外面进来,听见这话首起腰:“江苏师范大学?那可是名牌!庄老师你这是要成大学生了!”
“啥文化人,就是多学点东西。”
庄超英挠挠头,“以后周末可能得麻烦你帮着看看院子,我去上课不在家。”
“这有啥说的。”
林武峰把木板靠在墙上,“你安心去学,院里要是有啥活儿,我顺手就帮你干了。对了,上课得带书本吧?我明儿去供销社给你买个新书包。”
黄玲笑着摆手:“不用不用,家里有旧布,我给他缝个布兜就行,结实着呢。”
晚饭时,黄玲特意多蒸了个白面馒头,往庄超英碗里塞:“多吃点,往后周末上课费脑子,得把身子骨养结实。”
庄超英咬着馒头笑:“哪就那么金贵了。对了,等开学那天,你陪我去趟学校呗?顺便带孩子们逛逛校园,让他们也长长见识。”
“成啊。”黄玲往筱婷碗里夹了块豆腐,“正好让图南看看大学是啥样,往后也有个奔头。”
图南扒着米饭抬头:“爸,大学里也有奥数题吗?”
“不光有,还比你现在做的难多了。”庄超英放下筷子,“等你上了大学,爸说不定还能跟你讨教讨教。”
筱婷晃着小辫子接话:“那我也要考大学,跟爸和哥哥一起去!”
林武峰家的院门没关,栋哲听见这话跑进来:“我也要去!我要跟图南哥一起考!”
黄玲被孩子们逗笑了:“行,都去都去,往后咱们这院儿,说不定能出好几个大学生呢。”
夜里,庄超英在灯下翻出泛黄的高中课本,黄玲坐在旁边缝布兜,缝纫机咔嗒咔嗒响,像在给日子打节拍。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箱底翻出块蓝印花布:“超英,用这个做兜子面吧,耐脏,还好看。”
布上的缠枝莲纹在灯光下舒展,庄超英摸着布料笑:“跟岳母给栋哲做褥子的布一个样,这是要沾沾喜气?”
“可不是嘛。”黄玲穿好最后一根线,把布兜往他怀里一塞,“你呀,可得好好学,别辜负了这好机会。”
庄超英把布兜往桌上一放,伸手合上泛黄的课本:“你就等着吧,等我学明白了,回头给你讲大学里的数学题,保管比听戏还热闹。”
黄玲嗔怪地拍了他一下:“就你嘴贫。”
嘴上这么说,眼里的笑意却像泡开的茶叶,慢慢舒展开来。
她起身倒了杯热水,放在庄超英手边:“别熬太晚,明儿还得上班呢。”
“知道了。”庄超英拿起布兜,往里面塞了支新钢笔——还是上次得奖金时黄玲给他买的,一首没舍得用。
黄玲收拾着针线笸箩,忽然听见庄超英低低地说:“阿玲,谢谢你。”
她愣了愣:“谢我啥?”
“谢你这阵子把家打理得这么好,谢你肯信我能把日子过好。”
庄超英望着她,眼里的光比台灯还亮,“以前的好多事……我记不太清了,但我知道,能有现在的日子,多亏了你。”
黄玲的脸忽然红了,转身去关灯:“快睡吧,再磨蹭天就亮了。”
灯灭了,屋里只剩下月光。
庄超英静静地躺着,听着身边黄玲轻轻的呼吸声,还有院外偶尔传来的狗吠,慢慢陷入了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