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的怀表躺在桌上，如同凝固的诅咒。保育院昏黄的灯光在陈锋狰狞扭曲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他捂着脸颊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另一只手死死按在腰间的枪套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狭小的办公室。
“林婉清！”陈锋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被羞辱的狂怒和嗜血的凶戾，“你找死！”
他猛地拔枪！黑洞洞的枪口瞬间对准了婉清的眉心！动作快如闪电，显然动了真怒，要当场格杀！
婉清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愤怒交织，反而让她的大脑在生死一线间爆发出惊人的清明！她没有后退，反而迎着枪口，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刃，死死钉在陈锋脸上，声音却异常平静，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
“开枪啊，陈锋！当着外面几百个孩子的面，打死我这个保育院的院长！看看你军统武汉站明天怎么向全武汉、向全国交代！看看你背后那位戴老板，会不会保一个在战时屠杀慈善机构负责人的蠢货！”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穿透墙壁的力量，“老赵！孩子们！记住这张脸！记住这身军装！记住是谁杀了你们的林院长——军统的陈锋！”
她的话，如同惊雷炸响！门外走廊上，瞬间传来杂工老赵惊恐的呼喊和孩子们被惊醒的、此起彼伏的哭声！混乱的脚步声迅速向办公室门口聚集！
陈锋的脸色瞬间变了！拔枪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林婉清的话，精准地戳中了他的死穴！在全民抗战、舆论沸腾的武汉，在保育院这种敏感的地方，众目睽睽之下枪杀一个备受尊敬的爱国院长？这绝对是捅破天的丑闻！别说戴笠，天王老子也保不住他！军统内部想拿他当替罪羊的人多的是！
他低估了这个女人！她不仅刚烈，而且狠！对自己狠，对他更狠！她是在用命赌他不敢承担这滔天的后果！
就在陈锋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制弄得心神剧震、进退维谷的刹那！
“砰！”
办公室那扇本就破旧的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一个浑身湿透、沾满泥浆和暗褐色血迹的身影，如同失控的火车头般踉跄着扑了进来，重重摔倒在地！
“林…林小姐！快…快救老板！”一个嘶哑到几乎失声的、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吴叔！杜云笙身边最老成持重的心腹！他此刻的模样比阿强更惨，一条胳膊软软地垂着，显然断了，额头上一个巨大的伤口皮肉翻卷，鲜血混合着泥水糊了半张脸，气息奄奄！
婉清和陈锋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吴叔挣扎着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婉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老板…没死！被…被围在…嘉鱼…老龙湾…最深那片芦苇荡！有…有兄弟冒死…引开了追兵…但…但撑不了多久了！水…水匪…和…和鬼子…快…快…”话未说完，他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老龙湾！吴叔的话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婉清眼前的绝望！杜云笙还活着！位置比阿强说的更精确！老龙湾深处！但情况同样危急到极点！不仅有陈锋假扮的“水匪”，竟然还有真正的鬼子？！是巡逻队？还是陈锋引来的？！
巨大的希望和更深的恐惧同时攫住了婉清！时间！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陈锋的脸色更是瞬间铁青！吴叔的出现和喊出的“老龙湾”位置，彻底打乱了他的节奏！更坐实了他就是幕后黑手！他眼中凶光一闪，杀心更炽！林婉清必须死！这个吴叔也必须灭口！至于后果…只要处理干净，推到鬼子或真的水匪头上…
他手中的枪口，再次微微抬起，指向了地上的吴叔，同时眼角余光死死锁定婉清，寻找一击必杀的机会！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陈队长！陈队长！”一个穿着军统制服的特务气喘吁吁、神色惊惶地冲进保育院，无视了门口的混乱，首接冲到办公室门口，对着陈锋急声喊道：“站里急电！十万火急！‘渔夫’那条线上的人…在汉阳码头…动手了！抢了我们刚截获的一批磺胺！还…还打死了我们好几个弟兄！站长命令您立刻带人过去支援！刻不容缓！”
“渔夫”？！这个名字让陈锋和婉清心中同时一震！这是沈墨白牺牲前托付油布本子的那位苏北同志的代号！也是军统一首想拔除的中共地下党重要人物！他们在汉阳码头动手了？还抢了磺胺？在这个节骨眼上？！
这突如其来的、优先级更高的紧急命令，像一盆冷水浇在了陈锋腾腾的杀意上。他看了一眼地上昏死的吴叔，又看了一眼眼神冰冷、如同母豹般蓄势待发的林婉清，再想到门外聚集的保育院人员和随时可能引爆的舆论…权衡利弊只在瞬间。
杀林婉清和吴叔，风险巨大，且可能错过围捕“渔夫”的良机（这功劳可比弄死杜云笙重要多了）！而杜云笙那边…就算没死，在老龙湾被水匪和鬼子双重围困，也绝对撑不了多久！不如先去处理“渔夫”的事，回头再来收拾残局！
“哼！”陈锋从鼻孔里发出一声不甘的冷哼，狠狠瞪了婉清一眼，那眼神如同毒蛇的信子，充满了未尽的杀意。他收起枪，对着门口的特务低吼：“走！”转身带着人，如同旋风般冲出了保育院，消失在雨夜中。
办公室内，死里逃生的压抑感瞬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更紧迫的救援压力！
“快！把吴叔抬到病床！叫阿姨来急救！”婉清立刻指挥惊魂未定的老赵等人。她冲到吴叔身边，迅速检查，还好，虽然伤势骇人，但还有微弱的脉搏。
她的心却丝毫不敢放松。陈锋暂时退去，是因为“渔夫”的行动，但杜云笙在嘉鱼老龙湾的处境，危如累卵！水匪（陈锋的人）和真正的鬼子双重围困！吴叔拼死送出的消息，就是最后的生机！
她不能等苏曼丽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她必须立刻动用那条“江豚”线！
婉清毫不犹豫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发黄的纸条，看了一眼上面模糊的地址——**武昌老闸口，顺风茶馆后院**。她撕下一张纸，飞快地写了几行字：
＞ 彭先生亲启：
＞ 万家岭故人，急求援手！嘉鱼老龙湾芦苇荡，杜老板遭水匪与日寇围困，命悬一线！十万火急！保育院林婉清泣血拜上！
她将纸条仔细折好，塞进一个防水的油纸小袋，交给刚刚抬完吴叔、最机灵也最忠心的半大孩子小石头，急促而郑重地叮嘱：“小石头！听好了！立刻去老闸口顺风茶馆！找一个姓彭的叔叔，或者茶馆掌柜！把这个交给他！什么都别说，交了就立刻回来！记住，路上不管谁问你，都说是去买药！快！跑着去！”
“是！院长！”小石头感受到事态的严重，小脸绷紧，接过油纸袋，像颗小炮弹一样冲进了茫茫雨夜。
送走小石头，婉清没有丝毫停歇。她冲到保育院简陋的储藏室，翻出几件破旧的蓑衣斗笠，又找到一把杜云笙之前留在这里防身的、带着皮鞘的短刀，紧紧绑在小腿上。冰冷的触感让她混乱的心绪稍微镇定。
她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未知的“江豚”身上！她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如果…如果救援来不及…她也要去！去老龙湾！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哪怕…是去收尸！
就在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却沉稳的脚步声。苏曼丽浑身湿透，脸色凝重地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苏家精悍的护卫。
“婉清！打听到了！”苏曼丽看到婉清全副武装的样子，先是一愣，随即语速飞快，“嘉鱼那边今天确实出了大事！下午有股装备精良的‘水匪’在芦苇荡劫船，跟另一拨人打得天昏地暗！后来…后来鬼子的巡逻艇不知怎么也被惊动了，开着小钢炮轰了过去！现在那片水域被鬼子封锁了！只许进不许出！说是…剿匪！”
苏曼丽带来的消息，印证了吴叔的话！情况比想象的更糟！鬼子的巡逻艇和小钢炮都介入了！
婉清的心沉到了谷底，但眼神却更加决绝。她将杜云笙留下的那盒彩色蜡笔塞进苏曼丽手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曼丽，保育院…和孩子们，暂时交给你了。如果…如果我回不来…”
“你要去哪？！”苏曼丽猛地抓住她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老龙湾？你疯了吗？那里现在就是鬼门关！”
“我必须去。”婉清挣脱她的手，眼神平静得可怕，“他在等我。”
说完，她不再看苏曼丽，拉起破旧的斗笠遮住大半面容，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门外瓢泼的雨幕之中，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的街巷里。
苏曼丽握着那盒冰冷的蜡笔，看着婉清消失的方向，泪水混合着雨水滚落。她猛地转身，对身后的护卫咬牙道：“备车！去码头！找我们苏家最快的船！去嘉鱼！”
武昌老闸口，顺风茶馆。
这是一间门面破旧、毫不起眼的小茶馆，深夜早己打烊。后院一间点着昏暗油灯的厢房里，一个精壮黝黑、穿着粗布褂子、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汉子（彭老七，代号“江豚”）正仔细看着小石头送来的油纸袋里的纸条。他身边，还坐着几个同样气质彪悍的汉子。
“万家岭故人…林婉清…杜老板…”彭老七低声念着，眉头紧锁。万家岭大捷时，确实有神秘资金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支援过他们水上支队，购买过一批药品。但他从未见过接头人，只知对方代号“青鸾”（婉清变卖产业时的掩护身份）。这林婉清…保育院的林院长…难道就是“青鸾”？杜老板…是那个一首在暗中往鄂南运物资的杜云笙？
“大哥，怎么办？老龙湾那片现在可不太平！水匪、鬼子，搅成一锅粥了！”一个汉子沉声道。
彭老七的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敲击着，眼中精光闪烁。万家岭的情分要还！而且，杜云笙往鄂南运物资，帮的是他们自己的同志！这条线，不能断！
“点人！备船！”彭老七猛地站起身，声音斩钉截铁，“带上家伙！能带多少带多少！去老龙湾！是龙潭虎穴，老子‘江豚’也要闯一闯！”
几条矫健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雨夜中。
与此同时，通往嘉鱼方向的泥泞公路上。
一辆挂着军统牌照的黑色轿车在雨幕中疾驰。陈锋坐在后座，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刚刚在“渔夫”的行动点扑了个空，对方显然早有准备，只留下几个无足轻重的诱饵。“渔夫”本人和那批磺胺，早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被耍了！
这让他更加怒火中烧！联想到汉阳码头行动的蹊跷时机，再想到林婉清那个该死的女人…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形成——调虎离山！是林婉清？！她怎么可能调动“渔夫”？还是…这根本就是巧合？
但无论如何，杜云笙那边…不能有失！他必须亲眼确认杜云笙的死亡！如果没死…他要在救援到达之前，亲手结果他！
“掉头！”陈锋对着司机低吼，声音如同毒蛇嘶鸣，“不去汉阳了！去嘉鱼！老龙湾！快！”
黑色轿车在雨夜中猛地甩尾，轮胎卷起浑浊的泥浆，朝着那片吞噬生命的死亡水域，疯狂驶去！
三股力量，带着不同的目的，在1938年武汉沦陷前夜的凄风苦雨中，如同三条致命的箭矢，射向了同一个目标——嘉鱼老龙湾，那片被黑暗、芦苇、鲜血与杀机笼罩的绝地。
杜云笙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而林婉清孤身赴险的救援，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