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弥漫着墨香与竹简的气息。孙膑端起温热的茶盏，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暖意。他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暮色上，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如同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大王……确有伐魏之心。”
尹文的心猛地一沉，钟离春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锐利。
“庞涓身死，魏国震动，新君初立，权柄不稳。朝中主战之声甚嚣尘上，皆言此乃天赐良机，当一鼓作气，破大梁，饮马黄河，成就齐之霸业。”孙膑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波澜，“大王……亦为所动。雄心勃勃，意欲效仿桓公（齐桓公）故事。”
尹文眉头紧锁：“先生如何应对？”
孙膑轻轻呷了一口茶，目光转向尹文，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睿智：“我未言可战，亦未言不可战。我只问了大王三件事。”
“其一，”他放下茶盏，伸出一根手指，“魏虽新败，然地广人稠，根基未损。大梁城高池深，乃天下坚城。纵无庞涓，守城之将亦非庸才。我齐军新胜之余，士气虽旺，然长途远征，粮秣转运，需几何？民夫征发，需几何？可保沿途无虞，不被赵、楚等趁虚袭扰？”
“其二，”第二根手指伸出，“纵使天佑，一战而下大梁。魏地千里，齐军数万，如何镇守？魏人仇齐，如何安抚？若激起民变，遍地烽火，我齐军陷入泥潭，进退维谷，当如何？所得之土地，所耗之钱粮，可相抵否？”
“其三，”第三根手指缓缓伸出，孙膑的目光变得格外深邃，“霸业何凭？乃民心所向，国富兵强。今我齐国，马陵一战虽胜，国库亦虚。连年征战，丁壮疲于奔命，妇孺盼归田园。若再兴倾国之兵，远伐强魏，胜，则国力耗尽；败，则社稷倾危。此非争霸，实乃……豪赌国运。大王欲效桓公，可知桓公霸业之基，乃在于‘尊王攘夷’，内修政理，外结诸侯？而非一味穷兵黩武。”
孙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如同重锤敲打在无形的壁垒上。
“我将这三问，陈于大王案前。又将魏国境内山川地理、城防要隘、民心向背，以及赵、楚等国可能的反应，细细剖析。并非劝大王放弃霸业，而是劝其……慎之又慎。霸业非一战可成，根基不牢，纵得千里之地，亦如沙上筑塔。”
书房内一片寂静。尹文仿佛能看到金碧辉煌的齐王宫中，威高权重的齐威王，面对孙膑这冷静到近乎冷酷的三问，那雄心被现实冰水浇灌时的复杂神情。钟离春紧绷的身体也微微放松了些许，锐利的眼神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大王……作何反应？”尹文轻声问。
孙膑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大王……沉默了许久。殿上那些慷慨激昂的主战之声，也弱了下去。最终，大王收回了即刻发兵的旨意。只言，需再议。让我……先回来休养。”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口气中带着卸下千斤重担的疲惫，也带着一丝如释重负：“至少……暂时压下了那燎原的战火。给了齐国，也给了魏国，一丝喘息之机。”
暂时！
尹文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只是暂时被移开，而非彻底消失。战争的阴云，并未真正散去。
“先生辛苦了。”尹文由衷地说道。他知道孙膑此行耗费了多少心力。在权力的漩涡中心，以退隐之身，行逆流劝谏之事，其凶险与艰难，远胜于一场真刀真枪的搏杀。
孙膑摆摆手，目光扫过尹文和钟离春，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欣慰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只是……扰了此间的清净了。本想彻底做个闲人，看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先生己尽力。”钟离春突然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异常清晰。这是她少有的主动发言，字字铿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孙膑微微一怔，随即看向钟离春，眼中充满了温和的笑意和深深的感激：“是啊，尽力了。剩下的，便看天意，看人心了。”
他推动轮椅，来到窗边。窗外，暮色西合，最后一缕残阳的余晖消失在山峦之后。山林的轮廓在深蓝的天幕下显得格外沉静。点点灯火，在孙膑和尹文的院落中次第亮起，如同黑暗中温暖而坚定的星辰。
“文弟，”孙膑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和，“春姑娘说得对，我尽力了。这山外的风风雨雨，暂且放下吧。明日，来帮我看看这新得的古卷如何？据说有上古医方，颇为有趣。”
他又转向钟离春，笑容温和：“春姑娘，前几日见你采回的几味草药，品相极佳。我那院后新辟了一小块药圃，不知可否请你指点一二？”
这是孙膑特有的方式，用最寻常的、属于这片山居的烟火气息，驱散那来自庙堂的硝烟与沉重。
尹文看着孙膑温和的侧脸，又看了看身旁沉默伫立、眼神却己恢复沉静的钟离春，心中那份沉甸甸的忧虑，终于缓缓沉淀下去。是啊，他们尽力了。风暴或许会来，但至少此刻，这方小小的天地，依旧宁静。这里有挚友的书香墨韵，有救死扶伤的仁心仁术，也有沉默却坚韧的守护。
“好。”尹文轻声应道，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明日定来叨扰先生。至于药圃，”他看了一眼钟离春，“春姑娘可是行家。”
钟离春迎着两人的目光，依旧沉默，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那紧绷的肩线，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她转身，默默地退出书房，身影融入渐深的夜色，走向那亮着温暖灯光的济世堂后院。
孙膑和尹文相视一笑。窗外，山风拂过林梢，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岁月低沉的絮语。桌上的油灯跳动着温暖的光晕，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在书架上那些承载着智慧与安宁的竹简之上。
风暴暂时退去，夜色温柔。这来之不易的山居岁月，在经历了惊涛骇浪的洗礼后，如同溪畔的磐石，愈发显得坚韧而珍贵。他们守护着这片宁静，也在这宁静中，积蓄着面对未知风雨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