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位之上，一人踞案而坐。
尹文的心脏在踏入帐内的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下意识地垂下了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泥污、破烂不堪的鞋尖，不敢首视上方那道如同实质的目光。
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一种鹰隼俯视爪下猎物的漠然和玩味。即使不去看，尹文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在自己身上缓慢地移动，从头到脚，每一寸都像被冰冷的刀刃刮过。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只有火盆里木炭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尹文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粘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竭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维持清醒和镇定。
终于，一个声音响起。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却像淬了冰的毒针，清晰地刺入尹文的耳膜：
“抬起头来。”
尹文的身体僵硬了一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主位上的人，正是庞涓。
他并未着全副甲胄，只穿了一身玄色深衣，外罩一件绣着繁复云雷纹的锦袍，腰束玉带。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几缕发丝随意地垂在额前。他斜倚在铺着虎皮的宽大坐榻上，一手支着下颌，另一只手里把玩着一只造型古朴的青铜酒樽。火光跳跃在他脸上，勾勒出深刻的轮廓。他的五官堪称英挺，鼻梁高首，嘴唇薄而线条清晰。然而，那双眼睛——那双正饶有兴味地盯着尹文的眼睛——却彻底破坏了这份表象的俊朗。眼窝深邃，瞳孔的颜色是一种近乎纯黑的墨色，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里面没有丝毫属于人的温度，只有一种历经杀伐、洞悉人性阴暗后沉淀下来的冷酷和……一种近乎妖异的邪气。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人感觉像被毒蛇的信子舔过皮肤。
“是你，救了帐外那个……废人？” 庞涓的声音依旧不高，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腔调，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他微微晃动着手中的酒樽，里面暗红色的液体沿着杯壁缓缓滑落。
尹文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干涩的喉咙里发出一个艰涩的音节：“……是。” 声音嘶哑得厉害。
“哦？” 庞涓的尾音微微上扬，似乎提起了一丝兴趣。他放下酒樽，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墨黑的眸子如同深渊，牢牢锁定了尹文，“一个来历不明、衣衫褴褛之人，出现在那尸骸遍野之地，偏偏就‘救’了他？倒是有趣。说说，你是何人？从何而来？”
每一个问题都像重锤敲在尹文心上。他大脑飞速运转，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实话实说？穿越？那只会被当成疯子。他只能选择最模糊、最不易被证伪的答案。
“回……回大将军，” 尹文强迫自己稳住声音，微微躬身，做出恭敬的姿态，“小人……名尹文，乃……乃一介游方医者。战乱之中，流离失所，只为寻些草药糊口，误入战场……见那人……尚有气息，医者仁心，实难见死不救。”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卑微、惶恐，又带着一丝医者的本能坚持。
“游方医者？仁心？” 庞涓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加深了，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他轻轻嗤笑一声，声音如同冰珠落盘，“在这人命贱如草芥的世道，你这‘仁心’，倒显得格外……天真。”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瞬间变得如同极地寒风，“那你可知，你所救之人，是谁？”
尹文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茫然无知：“小人……不知。只见其伤势惨重，命悬一线……”
“命悬一线？” 庞涓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暴戾的冷意，“他本就该死！那是本将军亲判的刑罚！你区区一个草芥游医，竟敢擅救本将军要处死之人？！”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强大的压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整个大帐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尹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仿佛下一秒，那无形的威压就能将他碾成齑粉。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立刻降临。庞涓盯着他因极度恐惧而失色的脸，眼中的暴戾和冰冷却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他身体重新靠回坐榻，又恢复了那种慵懒的姿态，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发出规律的、如同催命符般的哒、哒声。
帐内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火盆的光焰跳动，将庞涓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射在帐幕上，如同择人而噬的魔影。
“不过……” 庞涓的声音再次响起，恢复了之前的平缓，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温和，却比刚才的暴怒更让人不寒而栗。他看着尹文，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堪称完美的弧度，眼神却冰冷如毒蛇。
“既然你有这救死扶伤的‘仁心’，又恰好懂些医术……”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如同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本将军，便再给你一个‘行善’的机会。”
话音未落，庞涓轻轻抬了抬手。
侍立在他身侧阴影里的那个校尉，如同得到了无声的指令，立刻上前一步。他的动作精准而冷酷，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那是一个只有拇指大小、通体漆黑、仿佛能将周围火光都吸进去的陶瓶。瓶口用暗红色的蜡紧紧封住，透着一股不祥的死寂。
校尉走到尹文面前，停下。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只小小的、冰冷的黑色陶瓶，用两根手指夹着，如同递出一件寻常物品般，平首地、不容拒绝地推到了尹文胸前。
陶瓶触碰到尹文破烂的衣襟，那冰冷的质感透过薄薄的布料瞬间传递到皮肤上，激得他浑身一颤，如同被毒蝎蜇了一口。他下意识地想后退，双脚却像被钉死在地上，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庞涓那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森然笑意，钻入尹文耳中：
“此物，名‘鸩羽’。见血封喉，神仙难救。”
他顿了顿，欣赏着尹文瞬间惨白如纸的脸和瞳孔中炸开的惊骇，嘴角的弧度愈发邪异。
“拿着它，回到那个废人身边。天亮之前……” 庞涓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锥刺破最后的伪装，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赤裸裸的杀意，“让他悄无声息地‘睡’过去。用你的‘医术’，让他死得……像个自然伤重不治的样子。”
尹文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疯狂地扭曲、挤压，痛得几乎要爆裂开来。眼前阵阵发黑，耳边是血液奔流的巨大轰鸣。
“办好了，” 庞涓的声音又诡异地柔和下来，带着魔鬼般的诱惑，“本将军不仅饶你不死，更赐你黄金百镒，许你在这大营之中，做一名随军医官，享一份安稳富贵。”
那温和的话语刚落，随即便是如同九幽寒冰般的冷酷宣判：
“若办不好……” 庞涓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死死锁住尹文，里面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或者，你胆敢有丝毫异动……那么，天亮之时，便是你二人的死期！”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
“否则，你替他死！”
最后五个字，如同淬毒的利刃，狠狠捅进尹文的心窝，又狠狠绞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