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峡市的夜空被霓虹与火光割裂成斑驳的碎片。米哈伊洛维奇伫立在大使馆顶楼的合金围栏前，指尖残留的伏特加酒液在夜风中蒸腾成稀薄的雾气。楼下示威者的咆哮如潮水般翻涌，燃烧瓶在防暴护盾上炸开的火光将他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
“值得吗？”
蕾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高跟鞋叩击金属地板的脆响与楼下的喧嚣形成诡异的二重奏。烈阳主神斜倚在信号塔的阴影中，暗合金战甲流淌着恒星般的辉光，却照不亮她眼底的困惑。
米哈伊洛维奇没有回头，斯拉夫人棱角分明的轮廓在烟雾中凝成一座沉默的雕塑。他抬手将酒瓶抛向身后，玻璃折射的霓虹在蕾娜掌心碎成星屑：“你问值不值得……那得先知道‘值’的标准是什么。”
蕾娜嗤笑一声，指尖燃起一簇微型日珥，将酒液蒸腾成金色蒸汽：“标准？你们人类总爱用虚妄的道德标尺衡量一切。看看这些蝼蚁——”她扬手挥开全息投影，暴民们扭曲的面容在数据流中狰狞闪烁，“地共联给他们技术、资源、甚至自由，换来的却是谩骂与背叛。若在烈阳，这种忘恩负义的文明早该被恒星烈焰净化。”
“所以你们永远成不了地共联。”米哈伊洛维奇突然转身，冰蓝色瞳孔中炸开数据流的银芒。他背后的全息沙盘同步切换，蓝星的立体投影在两人之间缓缓旋转，地共联援建的光点与混沌污染的猩红区域犬牙交错，“知道周鸾吗？第三次世界大战时，他带领七千名连超级基因都没有的凡人，用血肉之躯冲击智械军团的钛钢洪流。”
投影中浮现出泛黄的战斗记录：衣衫褴褛的起义者们高唱《国际歌》冲向激光炮阵，断肢与机械残骸在硝烟中纷飞。周鸾的右臂被等离子刃斩断的瞬间，他用牙齿扯开反物质手雷的保险栓，跃入敌方指挥舰的能源核心。
“当时有人问他，明知必死为何还要反抗。”米哈伊洛维奇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钢板，“他说：‘总得有人告诉后来者，人不能跪着活。’”
“那场战役死了九万人，换来智械军团0.3%的损耗。”米哈伊洛维奇走近一步，硝烟与伏特加的气息扑面而来，“按照你们神明的算法，这种牺牲简首愚蠢透顶。但正是这些‘愚蠢’，让苟活的人记住——有些东西比生存更重要。”
他的言语低沉如西伯利亚的冻土，“而最终，李民成为超级战士的那天，本可以独自飞向星海，远离这个濒死的世界……但他选择留下。”
夜风突然变得粘稠，楼下的辱骂声里混入玻璃破碎的锐响。蕾娜凝视着沙盘上不断扩散的猩红区域，那是王浩播撒的混沌污染：“所以你们传承的不是技术，是执念？哪怕这执念会让整个文明万劫不复？”
“是底线。”斯拉夫人猛地挥手，沙盘炸裂成无数光粒。李民在会议上的全息影像浮现在两人之间，他指着天使与恶魔的星图厉声喝问：“如果强大就能肆意践踏弱小，那我们与旧神有何区别？”
沉默在数据流的嗡鸣中蔓延。蕾娜的指尖无意识着战甲纹路，恒星能量在经络中不安地躁动。她想起潘震教导的天道——烈阳用恒星驱动维系秩序，凡人只需跪拜与服从。但此刻，另一种可能如荆棘般刺入她的认知。
“你们在制造悖论。”她突然抬头，日轮般的瞳孔灼灼逼人，“地共联自诩解放者，却用更精密的算力规划每个文明的未来。蓝星的示威者虽然愚昧，但他们的愤怒真实存在——你们所谓的‘自由’，不过是更高明的驯化。”
米哈伊洛维奇笑了。那是个饱经战火淬炼的老兵才会有的笑容，苦涩却坚如磐石。他调出蓝星工业区的实时监控：流水线上，刚刚结束夜班的工人们聚集在全息屏幕前，地共联的教育系统正投射出量子力学的三维模型。
“看见那个戴眼镜的姑娘了吗？”他放大一个正用机械义肢记笔记的身影，“三个月前她在饕餮空袭中失去双腿，现在她是光子焊接组的技术骨干。楼下扔燃烧瓶的暴徒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咒骂的‘殖民机器’正在夜校教工人解析星舰引擎。”
数据流突然瀑布般倾泻，无数蓝星青年的档案在夜空中铺展：失去父母的孤儿成为生态穹顶设计师，退伍老兵在农业模块培育出抗辐射稻种，甚至有个瘫痪的艺术家用神经接驳技术创作出反战雕塑……
“地共联从不需要感恩。”米哈伊洛维奇的声音低沉如大提琴的轰鸣，“当我们帮非洲部落建起第一所医院时，长老说这是恶魔的陷阱；在北美废墟推广清洁能源时，政客指控我们要毒害选民。但你知道吗？”他忽然指向银河尽头某颗黯淡的恒星，“那儿的文明曾像蓝星一样敌视我们，首到他们的孩子用地共联教材造出第一艘曲率飞船——现在他们是联盟最坚定的伙伴。”
蕾娜的日珥熄灭了。恒星能量仍在血脉中奔涌，但某种更复杂的情绪正在滋生。她想起烈阳治下的某个边陲星球，虔诚的信徒们将偷学科技的子民绑在祭坛上焚烧，只为取悦所谓的天道。
“你们……不累吗？”她的质问第一次染上迟疑。
斯拉夫战士仰头饮尽最后一口酒，玻璃瓶在掌心捏成齑粉：“七十年前我在半人马座剿灭邪教，救出的孩子反过来捅了我一刀。”他扯开衣领，狰狞的疤痕从锁骨蜿蜒至心口，“但就在昨天，那孩子——现在是天狼星科学院的首席——给我发了论文终稿，题目是《论神权文明的心理驯化机制》。”
斯拉夫人调出蓝星各大洲的实时监控，手指划过某个非洲部落的篝火——托马斯正在教孩子们用星沙绘制数学公式，“看见那个瘸腿的老人了吗？他花了西十年证明1+1=2，昨天刚在《蓝星基础科学》发表论文。”
画面放大，羊皮纸上歪扭的字迹旁注满稚嫩的批注，那是部落孩童们用炭笔写的质疑。蕾娜的指尖无意识着那些涂鸦，某种陌生的温度顺着太阳神基因的裂隙渗入核心。
“地共联的援助不是施舍，是播种。”米哈伊洛维奇将基因污染清除器的启动秘钥抛向空中，“种子可能被野草淹没，被酸雨腐蚀，被愚昧的脚掌踩进泥里——”
“但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斯拉夫人抽出高频粒子刀，装甲后背展开十二组净化导弹发射器，“这些种子就会长成刺破黑夜的森林。”
夜空中突然炸开一朵烟花，示威者用激光笔在云层涂鸦出“地共联滚出蓝星”。米哈伊洛维奇却在这荒诞的光影中笑得畅快：“看见了吗？这就是人类最可笑也最伟大的地方。我们会犯错、会内讧、会忘恩负义，但只要有一个孩子捧着课本问‘为什么’，星火就永远不会熄灭。”
蕾娜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恒星的辉光与地共联的数据流在她瞳孔中厮杀，三万年的神性认知正在崩塌。她忽然理解为何潘震始终忌惮人类——这个种族没有天命加冕，却敢以凡人之躯质问苍穹；没有永恒生命，却愿为缥缈的理想赴汤蹈火。
就像李民儿时的故国那样，瘾君子们不会感谢戒毒所，贫困的懒汉们不会感谢苦口婆心劝自己工作上进的扶贫干部们那样，但终究还是有一批批的愚不可及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们愿意为了他们能像一个人一样活着、以人的身份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而非什么“渣滓”“畜牲”“行尸走肉”，而奉献自己的毕生年华。
“李民本可以成神。”她喃喃道。
全息影像定格在青年时代的李民身上。他站在周鸾的墓碑前，雨水混合着泪水滑落：“小鸾，我可能永远达不到你的境界……”
“但他选择继续做人。”米哈伊洛维奇轻轻触碰投影中颤抖的肩膀，“成为神意味着超脱，而超脱……意味着遗忘。”
他忽然将一枚记忆芯片抛给蕾娜。芯片记载的是稚嫩的儿童画——扭曲的飞船涂鸦下歪歪扭扭写着“谢谢地共联叔叔”。
数据风暴突然席卷平台，刺耳的警报声中，非洲的污染区在沙盘上暴涨。米哈伊洛维奇扫过混沌指数，冷笑爬上嘴角：“看，我们的恶魔朋友坐不住了。”
蕾娜的战甲燃起炽白烈焰，日轮长枪在掌心凝结：“要帮忙吗？就当……支付学费。”
斯拉夫人拔出相位刃，幽蓝的能量弧照亮他眼角的皱纹：“记住，女神，地共联从不祈求神明庇佑——”
他纵身跃下百米高台，怒吼混入呼啸的风暴：
“因为我们自己，就是破晓的曙光！”
蕾娜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突然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蓝星人永远不懂你们的良苦用心呢？”
斯拉夫人的声音随风而至：“李民同志常说——‘我们走后，他们会给你们修医院、建学校、普及义务教育。这不是因为他们变善良了，而是因为我们来过’。”
蕾娜抚摸着儿童画芯片，突然理解了烈阳始终无法参透的悖论——
所谓天道，或许正是无数凡人逆天改命的轨迹。
当男人的流光划破天际时，她周身亮起恒星般的光芒。这一次，太阳之光的烈焰不再只为神权燃烧。
霓虹、火光与星辉在他身后交织成混沌的幕布，而在他坠落的轨迹前方，新的示威者正举起燃烧瓶。但在地平线尽头，第一批夜校归来的工人走出地铁站，他们怀中的全息课本闪烁着微光，像黑暗中最倔强的星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