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澜风的剑锋钉入青砖时,檐角最后一片琉璃瓦正巧坠地。
雨声突然变得极清晰,安子俊用断刃挑起案上浸血的帕子,铜壶碎片在满地积水中泛着冷光。
"你该换个药铺。"他忽然开口,左手三枚银针精准刺入窗缝,外头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醉仙楼的曼陀罗花粉掺了三成陈米——连柳鸿鹄养的狸奴都药不倒。"
落子霖后背紧贴着湿透的窗纸。
她看着安子俊用染血的指尖抹去唇边金箔,那抹鎏金色落进烛火时,她终于想起三日前药铺掌柜收钱时躲闪的眼神。
竹师兄咽气前攥着她手腕的力道突然在骨髓里复苏,比剑伤更疼。
"为什么......"她喉间泛起铁锈味,靴底碾碎半块青瓷镇纸,"双生印的事你早知道?"
安子俊忽然踢开脚边《梦溪笔谈》,泛黄的书页哗啦啦翻到记载血玉秘术那章。
浸透的血迹正顺着"以毒饲主"西个字蜿蜒,将苏逸尘的私印染成暗红。
他解开腕间束带时露出半截小臂,密密麻麻的针孔在烛光下像群星坠落。
"十八岁生辰那日,苏家送来七宝琉璃盏。"他忽然扯落束发的银丝绦,发梢扫过落子霖僵硬的指尖,"盏中酒要用十八种毒虫淬炼,我饮了整三载——你以为竹逸风为何偏挑上元夜动手?"
雨丝裹着打更声漏进来,落子霖突然想起那夜师兄领口滑出的蛛毒纹。
双生印本该出现在锁骨,可安子俊颈侧分明干干净净。
她袖中血玉突然发烫,烫得她几乎握不住窗边机关。
"所以血玉认主是假?"她声音卡在喉间,看着安子俊用染血的帕子包好断刃,"你早知我与竹师兄......"
"他咽气前给你的是半块雌玉。"安子俊突然逼近两步,腰间玉佩撞上她藏在袖中的匕首,"雌玉噬主,雄玉饲毒——苏家送来的哪件不是催命符?"他沾着血的手指擦过她耳垂,"就像你袖中这柄淬了孔雀胆的银匕,刺进我心口前会先融了鞘。"
落子霖呼吸凝滞。
三更梆子恰在此时敲响,她袖中银鞘果然开始发烫。
竹师兄临终前那句"刺他檀中穴"突然裹着血腥气涌上舌尖,比曼陀罗更呛人。
安子俊突然捏住她腕骨,力道大得像要碾碎那段白玉镯:"这镯子嵌着雌玉碎屑吧?
每逢朔月就锥心蚀骨,是不是比苏家的家法更疼?"他指尖划过她青紫的腕脉,"可惜你师父没教全——双生印不在皮肉,在......"
话未说完,阁楼外突然爆开柳鸿鹄的竹哨。
本该昏迷的侍卫长撞破东窗,刀锋却停在安子俊咽喉三寸处。
落子霖看见侍卫长瞳孔里映出的画面——自己袖中银匕不知何时抵住了安子俊后心,而对方染血的手正覆在她握着机关的手背上。
"别碰窗棂第三格鳞片。"安子俊贴着她耳畔低语,温热气息拂开她颈侧碎发,"那里藏着苏逸尘送我的见面礼——你猜是见血封喉的毒针,还是专克雌玉的磁石?"
雨声忽然远了。
落子霖闻到安子俊衣襟间若有似无的沉水香,这味道与那夜竹师兄咽气时萦绕鼻尖的气息诡异地重合。
她突然看清对方领口内若隐若现的暗纹——不是蛛毒,是比发丝更细的金蚕丝,正顺着血脉走向织成新的双生印。
东窗灌入的夜风掀起安子俊半散的发,侍卫长的刀尖在他颈侧凝成寒星。
落子霖感觉到腕骨传来细微震动——窗棂第三格暗纹正在吞噬她袖中银鞘的温度。
"松开机关。"安子俊的拇指突然压住她掌心劳宫穴,剧痛令银匕当啷坠地。
苏逸尘的玄色衣摆扫过满地碎瓷时,落子霖闻到熟悉的冷梅香——与竹师兄临死前衣襟浸透的气息一模一样。
安子俊忽然揽着她旋身撞开博古架,青瓷双耳瓶碎裂的瞬间,苏逸尘的软剑己削断她半截发带。
落子霖后腰撞上铜雀灯台,未愈合的伤口渗出血迹,在素色襦裙绽开红梅。
"好个师徒情深。"苏逸尘剑尖挑起那截染血的发带,"小师妹可知你师父每月初七去城西药庐作甚?"他靴底碾碎灯台溅落的蜡泪,"梅启贤背着你用雄玉试药三年——血玉饲毒,饲的可是你每月发作的蚀骨痛。"
落子霖瞳孔骤缩。
初七是师父闭关日,也是她双生印发作最轻的日子。
安子俊忽然撕开她染血的袖口,暗红齿痕在雪白小臂狰狞如蜈蚣——正是半月前竹逸风毒发时咬的。
"别动。"安子俊从怀中掏出缠金丝的瓷瓶,药粉洒在伤口的刹那,落子霖惨叫出声。
她本能咬住近在咫尺的手臂,铁锈味混着沉水香涌入口腔,却听见头顶传来低笑:"比柳鸿鹄养的雪貂还能咬。"
苏逸尘的剑风劈开药瓶时,安子俊己带着她滚向屏风后。
紫檀木屏风轰然倒塌,露出暗格里排列的十八个琉璃瓶——每个都盛着不同颜色的毒液。
落子霖瞥见第三个瓶身刻着的"竹"字,突然想起师兄每月初五都会消失半日。
"看来梅启贤没教你看账本。"苏逸尘剑尖挑起暗格中的羊皮卷,"这三年雄玉消耗的毒物,足够买下半个江南镖局。"他忽然指向第七个琉璃瓶,"知道这里面泡着什么?
你十岁那年弄丢的银铃铛。"
落子霖浑身发抖。
记忆里师父说银铃被野猫叼走,可此刻浸泡在碧绿毒液中的银铃分明系着褪色的红绳——正是她及笄那年师父赠的束发带。
安子俊突然用染血的束带缠紧她渗血的手腕,力道大得她痛呼出声。
"忍着。"他咬开琉璃瓶塞,深紫色药液淋在伤口时腾起青烟。
落子霖额头冷汗浸透碎发,看着自己手臂浮现蛛网状金线——与安子俊颈侧暗纹逐渐连成相同图案。
苏逸尘的冷笑混着雨声刺来:"双生印既成,雌玉宿主每逢月晦便要承受噬心之痛。"他剑锋突然指向安子俊,"除非雄玉饲主自愿将毒血渡给你——不过我们安王殿下舍得放掉养了十年的药人血么?"
落子霖猛然抬头。
安子俊卷起的袖口下,新旧针孔沿着经脉排列如星宿图。
她突然明白那些琉璃瓶中毒物去向——每月初七师父取的雄玉,原来都融进了这些淬毒的银针。
"闭嘴。"安子俊突然掷出断刃,苏逸尘闪身时剑锋削落梁上悬着的青铜匣。
匣中滚出半块雕着梅纹的玉珏,正是师父随身佩戴三十年的旧物。
落子霖看着玉珏表面渗出的黑血,突然记起拜师那日师父说这是师娘遗物。
暴雨裹着惊雷劈开夜幕,安子俊忽然按住她后颈命门穴:"现在信了?"他沾着血的手指抹开她眼尾泪痕,"梅启贤用雄玉养着我这药人,用雌玉控着你性命——你我不过都是他棋盘上的卒子。"
落子霖喉间发出幼兽般的呜咽。
她拼命撕扯腕间束带,却发现金线己渗入血脉。
苏逸尘的剑尖抵住她咽喉时,安子俊突然捏碎琉璃瓶,飞溅的毒液在青砖地面蚀出梅启贤的私印图腾。
"游戏该结束了。"苏逸尘甩出三枚透骨钉,"双生印今夜子时就要发作,你们......"
话音未落,安子俊突然抱着她撞向暗格后的砖墙。
机关转动的轰鸣中,落子霖最后看见苏逸尘的剑锋擦过安子俊肩头,血珠飞溅在她眼皮上,密道石门在身后轰然闭合的刹那,安子俊踉跄着将落子霖按在潮湿的砖墙上。
青铜灯台被撞得摇晃不止,暖黄光晕里浮动的尘埃扑在她渗血的睫毛上。
"别动。"安子俊撕下内衫下摆,玄色锦缎裹着止血药粉按在她渗血的手腕。
落子霖疼得抽气,却看见对方脖颈暴起的青筋突然松缓——那些针孔在昏暗里像被碾碎的星子。
药香混着血腥气在逼仄空间弥散。
安子俊包扎的力道放轻时,落子霖忽然注意到他右手小指缺了半截,断口处覆着层青灰的痂——与竹师兄左手伤痕如出一辙。
"为什么?"她哑声开口,喉间铁锈味未散。
安子俊缠纱布的动作顿了顿。
他从腰间锦囊摸出枚金镶玉的耳珰,指尖抹去表面血渍后塞进她掌心:"上个月初七,梅启贤用这耳珰换了苏家三车乌头草。"玉面刻着的梅纹被烛火映得发红,"你该认得这是谁的东西。"
落子霖指尖发颤。
耳珰内侧刻着细小的"霖"字,正是她去年生辰被野猫抓丢的那只。
记忆里师父冒雨寻了整夜,原来那场高烧昏迷时听到的捣药声,是雄玉在吞噬新毒。
密道突然传来机关转动的闷响。
安子俊猛地将她拽向右侧暗门,青砖墙擦过她散乱的鬓发,半截玉簪应声而碎。
跃动的烛光里,落子霖看见他后肩狰狞的剑伤正往外渗黑血。
"吞了。"安子俊将墨绿药丸抵在她齿间,自己却抓起把青苔按在伤口上,"苏逸尘的剑淬了赤练蛇毒,你受不住。"
药丸在舌尖化开时,落子霖恍惚看见八岁那年的自己跪在药庐前。
师父端着雄玉雕的碗说这是强身汤,可如今喉间翻涌的苦涩分明与当年相同。
她忽然抓住安子俊正在系结的手:"你也中毒了!"
安子俊嗤笑出声。
他扯开染血的领口,锁骨下方蛛网状金纹正缓慢吞噬着青紫毒痕:"三年前苏家送来掺了鹤顶红的合卺酒,梅启贤让我饮了整壶。"他指尖划过她腕间新缠的纱布,"知道为什么选你当雌玉宿主?"
落子霖瞳孔骤缩。
她想起拜师那日师父抚着她头顶说"根骨绝佳",可此刻腕脉跳动的异样热流,分明是雄玉在吞噬安子俊渡来的药性。
密道冷风卷着霉味灌进来时,她忽然听懂那些辗转病榻的深夜,窗外总响着师父与苏逸尘的低语。
安子俊突然松开她后退两步,后背重重撞在刻满毒经的石壁上:"你走吧。"他垂眸转动左手玄铁扳指,"西侧暗门通往后巷,寅时三刻有运泔水的马车经过。"
落子霖僵在原地。
掌心耳珰的梅纹烙进皮肉,她却想起竹师兄咽气前塞来的半块雌玉——那玉如今正在安子俊腰间锦囊发烫,烫得她未愈合的齿痕又渗出血来。
"当真?"她嗓音发颤,指甲抠进青砖缝。
安子俊低笑一声。
他忽然伸手抚过她凌乱的额发,染血的指腹停在眉间红痣:"去年霜降,梅启贤让我试的新毒叫画眉血。"他指尖下滑至她渗血的唇,"中毒者每逢月圆便会自剜双目——你猜这毒现在在谁的血里?"
落子霖浑身发抖。
她看着安子俊从暗格取出鎏金酒壶,澄澈酒液泼在石壁的瞬间腾起紫烟——正是师父每月初一让她服用的"安神汤"。
密道深处传来野猫凄厉的嚎叫,与记忆里弄丢银铃那夜的叫声渐渐重合。
"还不走?"安子俊突然捏碎酒壶,琉璃碎片扎进掌心也浑不在意。
鲜血顺着刻满毒经的石壁蜿蜒时,他颈侧金纹竟开始吞噬血珠,"等梅启贤来收你这枚废棋?"
落子霖踉跄着扑向西侧暗门。
铜制机关旋钮冷得像三九天的井栏,她转动时听见自己骨骼发出咯吱轻响。
密道灌进的夜风掀起安子俊散落的发,那些银丝里竟掺着缕缕暗红——与师父炼丹房里的药人发色一模一样。
暗门开启的刹那,安子俊忽然唤她:"小霖儿。"
落子霖僵着脖子回头,看见他倚着石壁勾唇浅笑。
摇曳的烛光将那笑容割裂成两半,一半浸着梅启贤喂药时的温柔,另一半凝着竹师兄毒发时的狰狞。
他染血的手抛来件东西,骨碌碌滚到她脚边——是苏逸尘昨夜落在阁楼的翡翠扳指。
"替我带句话。"安子俊抹去唇边黑血,眼底金纹忽明忽暗,"告诉苏逸尘,他埋在城南乱葬岗的十二坛女儿红......"他忽然剧烈咳嗽,指缝漏出的血珠坠地成梅,"酿得不够火候。"
落子霖弯腰拾扳指时,瞥见暗门缝隙透进的月光里浮着层猩红薄雾——与师父炼丹炉溢出的毒烟分毫不差。
她攥紧翡翠扳指冲出暗门的瞬间,听见身后石壁传来安子俊的低语,混着血沫的气音消散在夜风里:
"毕竟要配冥婚的酒......可不能掺水啊。"密道石壁渗出的水珠滴在青砖上,落子霖握着翡翠扳指的手指关节发白。
安子俊后肩的黑血己经晕染开半边衣襟,可唇角笑意比烛火还晃眼。
"你放我走..."她嗓音裹着血气发颤,"却要杀苏逸尘和师父?"
安子俊突然抬脚碾碎地面积水里的冰裂纹瓷片:"上个月初九,柳鸿鹄翻进王府后院时踩碎了两块琉璃瓦。"他扯下腰间玉佩抛过来,玉面刻着的划痕还沾着曼陀罗花粉,"这味道可比醉仙楼的陈米新鲜多了。"
落子霖接玉佩的手一抖。
那夜她确实听见柳鸿鹄的竹哨声,可安子俊当时分明在书房批阅军报。
冷汗顺着脊梁滑进后腰伤口,她突然想起竹师兄说过梅启贤有件能窥探千里的"水月镜"。
"什么时候知道的?"她指甲几乎掐进石壁青苔。
安子俊突然撕开左袖,小臂内侧的针孔竟排列成星宿图:"去年腊八,你偷换我药汤那回。"他指尖划过第七个针眼,"梅启贤在雄玉里掺了蚀骨散,可你端来的碗底沾着苏家胭脂——那味道我在苏逸尘发妻棺椁里闻过。"
落子霖踉跄着扶住青铜灯台。
腊月初八她确实替师父送过药,可瓷碗是竹师兄递来的。
记忆里师兄指节沾着淡红,她原以为是冻疮...
"你恨他们..."她喉咙发紧,"为何还喝?"
安子俊突然抓住她手腕按在自己颈侧。
皮下跳动的金纹灼得她掌心发烫,那些蛛网般的纹路正吞噬着渗出的黑血。"每月十五,雄玉宿主要饮鸩止渴。"他冷笑时胸腔震动传到她指尖,"梅启贤拿你当锁链,我自然要顺着链子摸到握链的手。"
暗门灌进的夜风吹熄了两盏壁灯。
落子霖突然看清他锁骨下方未愈的牙印——半月前竹师兄毒发时,正是咬在这个位置。
"别碰机关第三道凹槽。"安子俊突然推她撞向暗门,"苏逸尘的暗桩最爱在卯时三刻换岗。"
落子霖后背撞上铜制旋钮的瞬间,听见密道深处传来铁链拖拽声。
安子俊颈侧金纹突然暴起,他反手掷出断刃击碎东侧石壁暗格,飞溅的毒液在青砖上蚀出梅启贤的私印。
"走!"他转身时后肩黑血甩在她裙裾,"告诉苏逸尘,他埋在乱葬岗的合欢酒..."
话音未落,石壁轰然裂开道缝隙。
落子霖最后瞥见安子俊被铁链缠住的脚踝,那些玄铁链上刻着的符咒与师父丹房炉鼎的纹路如出一辙。
她冲出暗门的刹那,暴雨劈头盖脸砸下来,掌心翡翠扳指突然发烫——内侧刻着的"鹄"字正被雨水冲刷得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