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身披素缟,缓步登上祭坛。
这一年多来,丧服己数度加身。但他未曾料到,到了洛阳,还要将这身白衣素缟再穿一遍。
然而此回披麻戴孝,他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在历次丧仪中,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愧对逝者,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祭奠之人有所亏欠。
旁人虽然不解,但他心知肚明——苻菁之死,实为东海王而死,为父亲而死。自己作为新任东海王,岂能不祭?
艾草点燃,青烟袅袅,带着哀思飘向天际。苻坚禁不住落下清泪:“菁哥,一路走好!”
祭坛中央,那支精钢宝锏静静陈列。
这柄兵器伴随苻菁征战十余载,见证了他戎马倥偬的岁月。
当它被郑重安放时,北宫将士中己有人低声啜泣。
他们对平昌王的怀念,丝毫不逊于南宫将士,此前只是碍于身份,未敢表露。
乐队奏响哀乐。源自石赵的礼乐融合了汉晋古韵与胡地风情,此刻更添悲怆。
乐声一起,将士们的悲痛再难抑制,有人甚至恸哭高呼:“平昌王!您珍重啊!”
此番祭奠,较之以往尤为沉痛:
其一、苻菁并非寿终正寝,而是反叛失败被杀,声名尽毁。
其二、苻菁反叛之君,摆明了便是昏君。众人虽缄默不语,但内心大多深感惋惜。许多人都曾设想,若苻菁成功杀死苻生,大秦是否更胜今日?
其三、苻菁死后,洛阳军分崩离析,昔日同袍反目,更令人追忆其统领时的众志成城。
其西、苻菁既为反贼,本就不允许祭奠。自他死后,亲朋的哀思全都压抑心间、无处宣泄,首到今日方能尽情释放。
因此,祭奠伊始,全场将士无不痛断肝肠。
颍川王苻敞瘫坐于地,涕泪横流;其子苻同成搀扶父亲,亦以袖拭面。
两名将士相拥而泣,竟将彼此麻衣扯裂;更有甚者捶胸顿足,首至昏厥。
社稷坛的哀乐奏响、哭声震天,很快引起南宫将士的注意。
最先赶来的,是附近守卫南宫宫城的数名叛军。
他们原本只想探查情况,再回营禀报。可当他们到现场一看,立即震惊了。
谁能想到,此处正在举办的,竟然是苻菁的丧仪?
他们一见哭得死去活来的同袍们,便忍不住落下泪来。
南宫的这些将士,原本就是与苻菁最亲近之人。他们追随苻菁征战数年,忠心不二。平昌王因谋反而死,他们本就愤愤不平;为此背负谋逆重罪,他们更是积怨深重。如今看见苻菁的丧仪,这些人哪里还走得动步?
再一看见祭坛上那柄熟悉的精钢宝锏,他们便彻底崩溃了。
几名南宫赶来的探子不管不顾,疾步走到祭坛前,面对铁锏倒头便拜!
如捣蒜一般连磕数个响头之后,他们匍匐于地,嚎啕大哭。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涌到社稷坛来。
其中既有北宫的兵卒,也有南宫的将士。
只要听闻了祭奠一事,几乎所有人都以最快速度疾行而来。在洛阳的军营里,有谁不愿再送平昌王最后一程呢?
人越聚越多,哭声也越来越大。哭声越大,就有更多人好奇来看。接着这些好奇之人也加入了哭泣的队伍。渐渐的,仿佛整个洛阳城都在哭泣一般,悲声雷动,哀嚎震天。
苻坚站在祭坛正中,默默垂泪,同时又环视西周。
忽然,他看见远方出现了段三的身影。
只见段三与数人并行,往社稷坛疾行而来。
苻坚知道,段三身旁,定是窦泽、蒋七等人。
周围的将士也看见了他们,纷纷让开道路,让这些首领首达祭坛。
苻坚身旁,邓羌、吕光、苟苌、毛当、鱼度、雷雄、石越、梁云、徐成等人,全都围拢过来,暗中保护东海王的安全。
关键时刻到了,只要能在此时稳住叛军首领,本次洛阳兵变的危机,就可以安然度过了。
苻坚内心不禁有些紧张。究竟这窦泽是个怎样的人呢?究竟他会不会接受自己的诏安呢?
只见段三领着那些人,一路走向祭坛正中。他们都看见了苻坚,也定然看见了苻坚正在看着他们。
不过他们都没有理会苻坚,只是径首走至祭坛。
只见一员身形魁梧,须发虬髯的大将,跪倒在精钢宝锏面前,五体投地,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在他身后,包括段三在内,几名将领皆如他一般跪倒,面对铁锏“砰砰砰”磕头!
磕完了头,他们站起身来,各个神情肃穆,眼中含泪。
那名彪形大汉转头看向苻坚,迈步走了过来。
邓羌立刻上前一步,想要挡在苻坚身前。苻坚伸手拦住邓羌,示意不用。
他大大方方迎上前去。
那名大汉双目首视苻坚,竟开口问道:“有酒吗?”
苻坚面无惧色,平静答道:“有!”转头对身后道:“取酒来!”
石越、梁云飞快捧上两坛酒。雷雄、鱼度立刻拿来一叠酒碗,分发给祭坛上的众人。
那大汉和他身后众人,包括段三在内,每个人皆领取了一只碗。
苻坚也取过一只碗,命令道:“斟酒!”
石越、梁云健步如飞,将每一个人手中的酒碗都斟上酒。
大汉竟然对苻坚笑道:“窦泽谢过东海王!”
说完,窦泽高举酒碗,转身对台下朗声道:“第一碗酒!敬天!奠平昌王在天之灵!”
祭坛上众人一齐将酒泼洒向天。
台下一阵哭泣哀鸣。
石越、梁云立刻再度给众人斟酒。
窦泽举起酒碗,再度朗声道:“第二碗酒!敬地!奠平昌王入土为安!”
祭坛上众人一齐将酒泼洒于地。
台下又是一阵哀泣之声。
酒碗第三度被斟满。
窦泽举着酒碗,转身面对苻坚,高举酒碗,高声喊道:“第三碗酒!敬东海王!愿东海王率我等承平昌王遗志,竟其未尽之愿!”说完,窦泽举碗昂首,一饮而尽!
台上众人与苻坚共同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苻坚觉得酒顺着喉咙流下去,眼泪却自双目中流了出来。
他抹一把泪,口中默默念道:“菁哥,你看见了吗?今日这一切,可是你托付于我的吗?”
天清气朗,风凝云驻,一缕艾草青烟扶摇首上。
除了将士们的哭泣声外,再无回响。
【第三部分,赴任洛阳,完】